他因为没有正对我的缘故,那对清亮的眼珠微微偏向一侧,流露出松弛的神气。尽管没有笑,但脸上的每一处地方仿佛都做好了笑的准备,眉头全然舒展,鼻梁一侧的阴影线条温柔,像一枚铅灰色的吻。
我突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连忙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水还有点烫,一路滑下喉咙,在胃里炸开一丛烟花。
我清了清喉咙,佯作镇定:“你看我干什么?”
“我还不能看了?”
他答得理所当然,我一噎,凶道:“看我得给钱!”
孟先生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十块的纸币,往我面前一推。
“动物园门票?”
我一愣,想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大怒:“孟潜声!不许拿我外号说事!”
孟先生坐得八风不动,学着何苗惯常戏弄我的语气:“小獾生气啦?”
我直接扑过去揍他。
除了小时候不懂事,打架时孟先生多少都让着我,并不跟我一般见识。他偏头躲了一下,还是乖乖叫我按在沙发里,他动了动上身,换了一个稍微不那么扭曲的姿势,斜躺在沙发上。
“你爸妈今晚上不回来?”
“我妈打牌,我爸前几天出差去了。”
他笑着说:“那我今晚上是不是能赖在你家?”
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为什么?”
他脸上的笑容不自觉一凝,直直地看着我,像被我问住了。
确实,这会儿已经十点钟了,他住在我家才是天经地义。我自知说错了话,正想改口,没等想好说辞,他已经先一步道:“跟你说着玩的。十点钟了,我要回家了。”
他撑起身子,示意我放他起来。这完全与我的本意背道而驰,我连忙按住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了一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孟先生似乎也不全然明白我的意思,但让他知道我并不是要赶他走,就足够了。
他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我进卧室替他拿了一套睡衣,又从衣柜里取了床被子和一个新枕头出来,堆在床上。孟先生去洗澡,我就在沙发里窝成一团,思考人生真谛。
一想到等会儿孟先生就要脱光衣服躺在我的床上,绮梦成真的羞耻感让我难以直面,或许其中还潜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亢奋。我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孟先生手臂皮肤温而微凉的触感还残留在上面,我知道是我的手过于烫了,脖子后面烘着一层薄薄的汗意,一定是暖气太热的缘故。
电视机里的声音夸张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审美产物,但我必须容忍它,此刻我需要这些声音掩盖浴室里热气腾腾的的水流声。
五感突然间敏锐得近乎锋利。楼下一对中年男女正在对骂,每句必以“你他妈的”开头,如响雷炸开,毫无前兆,冷不丁响起,震得人头皮发麻;女人滔滔不绝,恰似暴风骤雨,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几乎让人以为她下一秒就要放声高歌了。对骂喘息的间隙夹杂着清亮的狗叫,肯定是那只坏了一只眼的京巴儿,逢人又吠又咬,但只要人气势汹汹地走近,它就会呜咽着落荒而逃,色厉内荏的畜生。夜色深处依稀还有酒瓶碰撞的脆响,清酸的酒精气味忽然在鼻端浮动,那是一种厚重,泛着泡沫的,暗绿色的香气。
我抓过孟先生扔在沙发上的羊毛围巾,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细软的羊毛纤维里的味道就像星星,一颗一颗的,一下子突然出现,一下子又消失不见。
“我洗好了,你去吧。”
声音响起的瞬间,我手里的围巾逃命般地飞了出去,划过一道冷酷的抛物线,末了柔弱无骨地躲进沙发另一头的凹陷处。
我心里久久回荡着楼下那句“他妈的”。
孟先生表情奇异,仿佛看见自家养的猪开口说话了一般:“你在干什么?”
“把衣服挂起来,”我低头去捡围巾,“听见你出来,吓我一跳。”
“没事,我自己来。”
他接过围巾和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期间我再三偷窥他的脸色,确认他没有瞧出端倪,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我进卧室时,孟先生已经把床铺好了。
我习惯睡大床,所以我妈当初给我选的双人床。两床被子各据一边,中间尚且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孟先生已经躺好了,见我迟迟不动,撑起脑袋说:“大门我已经锁好了。”
我点点头:“哦。”
“上来,我好关灯。”
我怀着一种近乎壮烈的心情掀开被子,仿佛是被大蒜逼回棺材的吸血鬼。见我躺好,孟先生才伸手关掉了床头的台灯。
黑暗立刻吞没了一切。在温暖干燥的空气里,我又闻到了那种酒气,潮湿的,暗绿的,蠢蠢欲动的。
“你今天喝了很多酒?”我问他。
“没有,就几杯。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问问。”
他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房间里安静下来,酒味终于渐渐消散,我的心跳似乎也慢慢回到了正轨。
大约过去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床那边一动,孟先生翻了个身,似乎是面对着我,这使我不自觉地偏了偏头。
他轻轻叫了我一声。
我答应道:“嗯?”
孟先生说:“跟我说生日快乐。”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我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却更疑惑了:“今天在学校不是说过了吗?”
“以前都是你陪我过生日,每年你都第一个跟我说生日快乐。我从没过过这么热闹的生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祝我生日快乐。我很高兴,但是你不在,我又觉得很遗憾。”孟先生微微叹了口气,“我生日马上就要过了,所以想让你来收尾。”
这话仿佛一大把棉花梗在喉咙里,我忍不住偏头看向他,只看见一个似有若无的轮廓。
“对不起。”我低声说,“生日快乐。”
“为什么要道歉?”孟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新的一岁的第一天是你陪我过的啊。”
我觉得自己快被他说出心脏病了,整个房间里都回荡着鼓点似的心跳声:“孟潜声,你说话真肉麻。”
孟先生认真地问:“真的?那我以后不说了。”
我脱口道:“我没说不准你说啊!”
“你还真的信啊。”
孟先生闷声笑起来,充满了奸计得逞的得意。
哇,这小混蛋。
第16章
一想到把孟先生拱手让人,我就非常不痛快;但更让我不痛快的是,我没立场拦着别人不让喜欢他,毕竟我又不能在孟先生脖子上挂一块牌子,写上“禁止触摸或投喂”。
思来想去,只能先下手为强。
下决心后,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万事开头难。
做大事的人向来讲究万无一失,我为了想出个必定可以拐到孟先生的办法,每天冥思苦想,从高一谋划到了高二。
尤其是高一下期,为了跟着孟先生念文科,我偷偷改了分科志愿书,我妈大动肝火,差点把我扫地出门,我破天荒没有如她所愿,那阵子家里吵得鸡犬不宁,好几天我的脑袋都一抽一抽地疼。
当时我妈直接闹到了副校长办公室。副校长因为跟我爸略微有些交情,场面十分尴尬,我妈和他僵持不下,副校长只好跟我那个神出鬼没的亲爹打电话。
我爸脸色铁青地把我和我妈领回家,不由分说先跟我妈大吵了一场,听着卧室门外噼里啪啦的脆响,我知道家里的花瓶、杯子、果盘又不幸纷纷身首异处了。我躺在床上看加缪的小说,沸天震地的人声被阻拦在耳膜之外,只有瓷器和玻璃器皿的碎裂声沉淀下来,一溜冰似的滑进耳道深处,腻白的,幽蓝的,还点缀着石榴红。
这些声响过去之后,门外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寂。又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厚重的脚步声,接着门锁转动,我爸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房门在他背后关上,我坐起来,逐渐变窄的门缝里没看见我妈的影子。我盘腿坐在床上,我爸没有走近,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端详我。
他这段日子还是偶尔回来吃饭,但我总觉得好像没怎么和他见面,更难得这样和他对视。客观来说,我爸的确是个相当拿得出手的父亲: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不仅事业有成,外表也是器宇轩昂,半道学来的一套高级做派也像模像样,随时西装革履,绝不挂大金链子。
连向来吹毛求疵的关庭都连连点头:“我以为只有我爸是个不像暴发户的暴发户,没想到你爸也是。难怪他们关系好,物以类聚。”
大概是我的错觉,我觉得我爸今天看我的眼神还挺和气。也许太久没见面,距离产生美,因为我现在看他也很顺眼。
我爸用目光解剖了我半天,终于开了金口:“你要念文科?”
我点点头。
“想好了?”
“想好了。”
“以后后悔我可不管了。”
“我知道。”
“那就念吧。”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的心怦怦直跳,迟疑了一阵,还是说:“但是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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