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脑袋微动,摇了下头。
“没名字多不方便,我给你起一个。”
谢焉想了想道:“你是我在雪里捡的,叫雪儿怎么样?”
“嘿,你不喜欢也没办法,我真想不出更好的。”
“要不,大黄二花三狗,你随便挑一个?”
谢焉绞尽脑汁,嘴皮子都快说破了,总算把师叔等来了。
他自觉让到一边,还没走远,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突然呜咽出声,两手死死拉住他小腿,肿得发亮的手指崩开一道道裂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谢焉让这阵势吓到了,他僵在原地,脚像有千斤重,无法挪动分毫。
师叔放下药碗,取出银针,扎在这孩子睡穴上。那双发紫红肿的手无力垂下,却依旧没有放开,维持着虚握的动作,搭在谢焉脚踝上。
师叔动容道:“这孩子应该被人遗弃过,他怕你也扔下他不管了。”
谢焉蹲下,从怀里摸出帕子,给他把手包上:“怎会不管?捡回来就是我的人,我当然要对他负责。”
师叔施针间隙,睨了谢焉一眼:“你捡回来的可不只这一个,庄子里还有不少大黄二花三狗等你负责吧?”
谢焉哂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
谢焉企图蒙混过关:“哎呀,师叔你就别问了,我自有打算。”
师叔捏着那孩子的下颚,把药灌进去:“小小年纪,莫要自作主张,真有什么想法也该跟长辈们商量过,再做打算。”
谢焉笑得讨好:“师叔可饶了我吧,师傅那暴脾气像是能商量事的人吗?她不把我吊起来打一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师叔处理伤口手法熟练,说话的功夫已经给人上好了药:“涉玉处处要强,对你这亲传大弟子亦不例外。她的管教是粗暴了些,但到底还是一番好意,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你莫要怨她。”
谢焉没心没肺道:“师叔就别替师傅说好话了,她怎么想我还不知道?随手捡一徒弟,养段日子发现‘谢嫣’变‘谢焉’,上当受骗还退货无门,日日相对,可不看着来气?”
师叔摇头笑道:“你们师徒这性子,还真是如出一辙,谁也不肯让谁。”
谢焉低头看自己沾了血的靴子,半张脸隐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明年我便满十二了,再赖在谷里不走,一旦有心人知晓利用,会有损师妹们的名节。”
师叔手里拔针的动作缓了下来。
“师叔不是问我,为什么捡人回来吗?”谢焉强颜笑道,“我打算出去自立门户,这些人没准是我今后立业的根本,多几张嘴吃饭而已,这买卖我还做得起。至于风华谷,我不会再回了,你们就当从来没我这么个人,早点把我忘了吧。”
师叔沉默许久,长长叹了口气。
她收了针,捡起手边的空碗,起身道:“过完年再走不迟,记得亲自跟你师傅说一声。”
不太结实的门发出轻响,谢焉没有抬头,他知道人已经走了。
水雾在眼里慢慢凝结,谢焉死死瞪着地面,像要用目光把地戳个窟窿。
他知道自己早晚要走。
风华谷只收女弟子,也只能有女弟子。那些师妹长到如花似玉的年纪,多半是要入宫当娘娘的,自己不伦不类混在其中,就是那面缸里的老鼠屎,处处不招人待见。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多留些日子。
师傅脾气很差,这么些年他虽受了不少皮肉之苦,真正伤筋动骨的时候少之又少。师傅捏鼻子认下他这徒弟,用心教了武功,要说欠,也是自己欠她。
师叔虽是前任皇后,她品行端庄,为人公正,嘴上说着嫌弃,实际上一视同仁,五年了也没见她真把自己赶出谷。
师妹们古灵精怪,少数几个傻是傻了点,却不失为一种率真可爱。
大家都特别好。
可惜自己……从来都是个外人。
谢焉嘴抿得紧紧的,眼睛越瞪越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还没等他憋回去,后背让人轻撞一下,眼里含了半天的泪飞出,在没铺砖的泥土地上砸出深色的小坑。
谢焉当即怒了,红着眼扭头吼道:“你干什么!”
那小孩十分没眼力见地抱住他:“神仙哥哥……你别走……”
谢焉一把推开他:“别拿脏手碰我!”
对方果然没用手碰他,小心翼翼靠在他身边,似乎只是这样,就能汲取一份温暖。
谢焉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拿一个小乞丐撒气很没劲,在门前站够了,抬腿刚走一步,倚着他的小乞丐“扑通”一下摔得地上尘土四起。
谢焉让这一幕逗乐:“你可真是个废物!”
他把人拎起,带到床上:“赶快把身体养好,我尽快带你走!”
“还有,以后要么叫我名字,要么喊主子,别张口闭口‘神仙哥哥’,你叫着不羞,我听着臊得慌。”
“咕——”
清晰的腹鸣声让那孩子惭愧地将脑袋埋低。
谢焉翻身下床:“我去给你找吃的。”
这次他没被拦,顺利到了门前。
“小焉哥哥!”
谢焉没回头。
软糯的声音颤抖着:“你还会回来吗?”
谢焉不耐烦道:“你管得着吗?就算我不回,你又能把我怎样?”
“我会找你……”轻软的声音不大,“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谢焉为这番不负责任的大话感到愤怒,他甩上门出去,耳边,心里,却一直回荡方才听到的话,呼啸的风都没能吹散。
他站在白雪里讥笑道:“找?拿什么找?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现在尸体都长毛了!”
他只有自己。
能陪他走到最后的,只有他自己。
谢焉去了一团乱的厨房,点上柴火,抓了把米撒水里一起煮,煮完埋雪里降了温,这才拿回房给那孩喂下。
一碗米粥下去,没到半夜,那孩子烧退了。又过两天,能下地走了。生命顽强到令人不得不叹服。
凛冬逝去,初春来临,死寂的千桃镇迎来新的生机。
谢焉也找到了弄丢的信物,雪里埋了一个冬天,天一暖它自己就冒出头了。
离开风华谷那天,谢焉谁也没有惊动。
师傅常年在外游荡,师叔作为谷里唯一的主事,新年一过,就让人请进了皇宫。谢焉为了不引人注目,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只身后跟了个衣衫褴褛的小尾巴。他把失而复得的师门信物,连同象征谷中弟子身份的腰牌,一并放入师傅房内。
腰牌除了证明身份,还是打开入谷的通道的钥匙,没有它,哪怕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入不得这风华谷。
谢焉从积灰的房里出来,跪在院里对着门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他起身掸掸膝上的灰,看了眼身后乖巧驯服的人,又是那张没心没肺的笑面:“我们走吧。”
和煦的风,吹来春花的暗香。
谢焉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留在谷里。
这一路,再没回头。
风华谷和谢焉从小生活的桃园庄只隔一道山谷。桃园庄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只是碧桃山上转种桃子的庄园,但外人要擅闯风华谷,桃园庄是必经之地。
作为最外侧的简陋大门,桃园庄就这样被纳入了护山阵中。谢焉自幼与母亲生活在这里,对哪条路能回家轻车熟路,不知其关窍的人,在山里绕再久也找不到庄子。
“喂……”谢焉原本想提醒身后的人别跟丢,扭头过一看,对方亦步亦趋正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
听到他的声音,瘦到皮包骨的孩子抬起那张结了痂的脸,细声细语问道:“小焉哥哥,在叫我吗?”
谢焉半张着嘴,一时结舌。
自己好像给他起过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
“雪……雪雪?”
那孩子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变得灵动有神:“小焉哥哥!”
谢焉把这个不怎么好看的小孩抱了个满怀,装作不耐烦道:“你太慢了,照这速度,我们要走到天黑!”
一双短手抱住谢焉的脖子,那孩子温顺道:“雪儿听小焉哥哥的,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
带着一个累赘,谢焉那自诩飘逸的轻功也没快到哪儿去,两人在傍晚云霞飘满天时,才到了桃园庄。
庄上一片静谧,鸡鸭牛羊们结束了一天的放风生活,各回各圈,眯着眼准备入睡。
谢焉托大,抱着人跑了一下午,两条胳膊都快软成面条了,他甩着手臂带着捡回的雪儿往内走,屋里正巧走出个圆脸少年,手里端着吃完的碗筷要送回厨房。
“诶,主子?”少年把碗往石磨上一放,跑到谢焉跟前,“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谢焉没好气:“你怎么不干脆说我是天上掉下来的?”
说着,他拉过小媳妇一样粘在他身边的丑小孩:“这是我新捡的,叫雪雪。你带他找间屋子住,再拿点吃的,剩下的让三狗安排。”
谢焉交代完,回了自己房间,倒头就睡。
半夜,他感觉有活物往他怀里拱着,一睁眼,差点没让雪儿那张紫一块黑一块的大花脸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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