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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镣 (声画不对位)



这是一个无比孤独的世界,人们不一定总能得到相依相伴的结果。

救赎不是救赎,“是我幸运地遇到了他,是他碰巧找到了我。”

罪也不是罪,“他留下没有错,我离开也没有错。有时候分离带来的不是伤害,而是为了减小伤害。”

未曾被困,不谈逃离,“我一直想着活下去,我不知道意义何在,但可能继续活着,有一天我就能找到意义。”

不曾污染,不谈洗净,“其实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我们都受了那么多的苦,早已通体伤痕。但如果在现在放弃,我又该如何看到黎明之后,太阳升起。”

如何等到真正的平静。

倘若,前方真有那么一份平静。



(95)

比奇等人是在第二年夏天的时候被送走的。

当特管区开始把一些穿着军服的人送来,开始有更多的集装箱堆砌,开始将难民单间的宿舍变成双人间、三人间甚至大通铺,那被带走的一天就指日可待了。

第一批是在开春之后走的,那一天卡车不再装运木材,而是让所有人集中在广场上。西区的高级特管员拿着一叠厚厚的名单,念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人便出列登上卡车。

比奇想起自己去宁晋的时候,从火车下来上轮船,从轮船下来上卡车,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等待着,等着别人喊到自己的名,再换一样交通工具。

直到最后到达铁丝网外,所有人一窝蜂地涌进关卡。

他和大家一样,相信里面有食物也有水,只要冲进去了就得到救赎,再也不用朝不保夕地被丢来丢去。

可惜一张铁丝网后,还有着另外的铁网。

铁网层层叠叠,过滤一次又一次。

他的名字再也没有被念到,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冰冷的编号,8561。

在他前面有八千五百多人,他们都曾经在这片广袤的雪原中生存。他们睡过自己的房间,进过黑暗的轮岗室,在食堂里争抢食物,再瞪着干涩的眼球望向劈啪作响的火焰,于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想起了布里。

布里的编号是8549,是和自己同一批过来的人。只不过现在8549换了其他的面孔,那面孔是一个瘦瘦白白的小年轻,他被喊到了,于是出列,再用力地攀上卡车。

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棉大衣就像一件长袍。

他坐在卡车最靠里面的位置,迅速蜷缩成了一团。

比奇抬头看天,天空依然如当初一般阴沉。

他从卡车上跳下来,被勒令站成一排的那天恍如昨日。当时的他觉得这里真冷啊,冷得手指都没了感觉。他不停地跺着脚,哈着气,不知道站了多久,才被带进食堂里。

这样的集合经过了四回,两回送走第一批,间隔两个月,开始运送第二批。

那段日子整个特管区都陷入一片奇特的沉默中。

一边是对难民好奇又有些厌恶的新兵,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也不确定长官的态度,所以远远地望着那些人,却从来不说话。

另一边则是战战兢兢的难民。又一次运送,又一次贩卖。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真正走到彼岸,谁也不知道彼岸会更好还是更糟糕。他们不去问问题,因为怕知道答案。可他们却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心里头绷着一根弦,因任何小道消息而或喜或悲。

桑多让他们走第二批是有道理的,第一批去时很多协议可能都没有敲定,很多规矩也没有形成。他无法确定那些安置他们的到底是怎样的环境,那不打头阵,便是最稳妥的选择。

所以西区的特管员站了两回,才轮到北区的索坦松上去念名字。

比奇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桑多站着的位置,他换了一身正规的军服,笔挺而英俊。

他站在索坦松的后侧,严肃地睥睨着底下的人。

索坦松喊道了科里亚的名,喊道了奈特的名,最后,喊到了比奇的名。

——你不愿意吗?

那时候桑多这样问他。

——你不愿意服侍我吗?

桑多掐住了比奇的下巴,让他抬起眼睛看自己。

——不要随随便便跪下,但你都跪了那么久了,我跪一下又何妨。

桑多抱住了他,擦掉了他的眼泪。

——我会把你送走的,你会远远地离开这片地方。

桑多亲吻了他的额头,那是他唯一能给出的承诺。

比奇收回了目光,从人群中出来。他抓住卡车边的扶手,将自己扯了上去。

他贴着科里亚坐下,抓住科里亚的手。科里亚的手又瘦又凉,抓在手里像抓着冰棱。

比奇扭头望向底下的人群。

他已离开了人群,但他又好像还在人群之中。


(96)

索坦松离开前,最后给了桑多一个拥抱。

桑多把一个纸袋交给他,里面装着一些票子和金币,让他把这些悄悄交给比奇,“每个月给一点,不要说是我给的。”

索坦松表示这个就不要了,“你就拿点可怜的继续,自己留着吧。”

“我不一定还有机会花。”桑多说着,把纸包卷了卷,彻底塞进索坦松怀里,“如果奈特和科里亚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拿出来用。”

索坦松僵持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对桑多说——“把我那一份力气也用上吧。”

桑多会的,他目送着那些卡车远去,再也没有看清比奇的面容。

其实在那一刻他并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比奇,正如他对索坦松说的那样,既然留下,就没抱着还能走的念头。

很多年之后他回想,他是真正爱过比奇的。

爱情的感觉就是分离的一刻让人不敢去想,毕竟只要脑海中出现对方的面容,左胸的一处就强烈地绞痛,以至于一旦忆起,桑多便马上将之甩出脑海。

但桑多也曾经期许过,如果有一天他能够活到战争的最后,那他大概会彻底离开这片地方。

他的前半生经历了太多的硝烟和杀戮,把一辈子的热血都用光了。

阿诺瓦的人是最后一批走的,那是这一年的七月。走的那一天,特管区迎来了今年第一场大雪。雪花飘散在黑色的森林上空,落在曾经关押着难民,此刻却住满了新兵的宿舍屋顶。

桑多把自己的宿舍搬空出来,与阿诺瓦等人一并住进了教官的营地。

或许也是冤家路窄,他仍然被分配到阿诺瓦的隔壁。

自从闹崩之后,两人便已形同陌路。而现在命运又将他们圈在同一阵营里,让他们并肩作战。

在新兵训练开始的前一天,所有的军官都被集合起来。

教士站在会堂的上方,打开那一本厚厚的兽象教经文。

于是阿诺瓦便和桑多一起,双膝跪下且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在教士的引导下,他们祈祷猛虎给他们力量,祈祷有鹰一般的眼睛,祈祷乌鸦吓走外来的劲敌,再祈祷象群盘踞,以此为安。

而后军官再带领自己旗下的兵员,让他们跪在薄薄的雪地上,他们做着相同的祈祷,直到雪花也在他们的肩头铺满。

他们的声音盘旋在特管区的空地上,那是曾经燃起大火的地方。现在空地再次布满了鲜活的生命,他们抬起头来望向苍穹,目光充满了憧憬与期盼。

阿诺瓦从桑多的身边站起来,桑多没有料到是对方先伸出的手。

其实在宣誓之前的几天里桑多就纠结过,他到底应不应该和阿诺瓦握手言和。说到底无论之前有着怎样的恩怨,在往后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他们都将是生死之交的战友了。

“我需要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我的朋友。”阿诺瓦说,他脸上的烙印因为寒冷变得乌黑。

桑多望着他伸出的胳膊,片刻,也伸手握住。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所做的一切,”桑多说,“但从现在开始到战争结束,我将把我的生命交给你。”

阿诺瓦紧了紧手指,率先握住再率先松开。

他说,那我也一样。


(97)

那一天无论是离开特管区还是留在特管区的人,都不知道未来如何。

比奇坐在卡车上,摇摇晃晃从天亮走到天黑。天黑时他们被赶下来,在一片营地上人贴着人小小地睡了一觉,而后天没亮又被赶上卡车,继续再往前走。

然后卡车换成火车,他们又如沙丁鱼一样挤满了车厢的座位和地面,连行李架都塞满了人,每一节车厢的空间都被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起来。

火车行了三天,这三天比奇醒醒睡睡。他只喝了一点水,吃了半块饼。

由于饥饿和干渴,根本无人需要解决排泄的问题。那时候他们的身体也和这火车一样,把一切能利用的资源都消化成了能源。

整个过程中车厢里充斥着呼噜和咳嗽,那气味臭得和轮岗室不相上下。比奇努力地往窗外看,只有窗外虽然一成不变,却始终晃动的景物让他意识到自己在不停地转移。

火车上的人没有全部下来,丢掉了十来个人后,他们又见到了关卡和铁丝网。

他们被运到了码头,海水如森林一样阴沉。

而当比奇再次被念到名字,最终进了船上后,他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昏迷了过去。

好累,每一个人都好累。没有人说话,怕浪费精力。没有人哭泣,怕意念崩溃。没有人问问题,因为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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