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没睡,他眼睛血红,眉一皱,额上的肉疤活蜈蚣似的动,看着就瘆人:“谁去找根棍儿,木块也行!”他吼着往后车厢里取来捆登山绳。
古一麒扔给他的手表有指南功能,靠捡回来的食物,他和梁铎两个人走出冰原,刚能动弹,他就躺不下了,风雪一停,立马组织有经验的救援队上山搜救。
所有人都看出他心急,可不敢劝,要不是梁铎死活拦着,雪大的时候他就嚷着要出发:“老卢……”因为有了过命的交情,梁铎对他的称呼都变了,“你别急,雪已经停了,天气预报说最近几天都不会再下,我们一定能把人找到的。”
卢占星坐在驾驶座上,手捏变速杆,倒车:“几天了,他们手里连口吃的都没……再等下去……”用手背捂住嘴,卢占星忍哑一把嗓子,“我等不了了!”车轮松动,换挡,轮胎从木片上压过去,出了坑。
汽车仪表盘上头,搁着一个老手表,表面雪花状的开裂。
梁铎懂他,捏着膝盖头的裤管:“没准他们已经出来了,一时半会儿的联系不上咱,古家俩兄弟在,不能让程念有事。”
是亏欠,也是愧疚,卢占星抿着嘴唇,踩下油门:“就是把山翻过来,我也得给他们找着!”
轮胎在雪路上留下两道泥泞向前的车辙,往冰原驶去。
雪后的冰原,一双遗骸旁,古二麟无论如何无法相信面前的女尸就是他的阿妈:“哥,你叫她什么?”
古一麒听不见,他像扛一袋沙,或要把一块巨木挪开,用肩膀去顶趴在女子身上的男尸,他们在一起冻地太久了,分离成为一件艰难的事。
男尸一手的指缝中,攥着张小相,花边形的边缘半圆框,80年代老相馆的产物:“二麟!你的钱包!”程念喊。
对折钱夹掉在雪地上,哪怕他们的脸已经被岁月风化枯萎,还是能认出来,那样的轮廓,那样的人,没别人了。古二麟跪着爬进,去帮他哥,掰不开,就把尸体整个翻过来,这样也没把两人分开。
“阿玛拉!”古二麟恸哭,死死揪女尸的袖子,“为什么,为什么啊?!”他不懂,为一个已经走了的人,他的阿玛拉,连样子都只能在被子里偷偷从相片上瞧上一眼的阿玛拉,把他和他阿哥,狠心地抛下。
一条登山绳,绕过他们阿妈的胸前,在男人身上绑了道十字,又系回腰部,把他们死死捆牢在一起,这才是他们分不开的理由。
“被埋的人不会转世……”寂静的雪原,程念的声音薄得像风,“你阿妈没有抛下你们。”女尸的指甲已经断裂,死亡停止了一切生长,只维持了她最后的心愿,“你看……”程念让他们往女子伸长的手臂前端延长去望,“那儿,那片冰塔!”那是他们,来路的开端。
她没有放弃,她手指的方向,正是生门的所在,一条通往冰原外的,回家的路。
轰隆隆,像是打雷,雷神的锤子,把雪地砸出大窟窿。
“哥!”古二麟惊恐地看他哥。
程念傻了一样不动,他像一块糕,黏在地面上,这不是他第一在冰原上经历这种震动,是雪崩,比卷走他和古二麟的那次,还要强上许多倍。
用最快的速度,古一麒解他阿妈和阿爸身上的绳子:“走啊!”他把绳子绕在手上,从胳膊下头抄起程念。
朝着生路,他们奔跑,雪浪在后面追赶,古二麟没忍住,他回头看,冰原上的尸体,一下就没影了,他以手臂抹去眼泪,阿玛拉,再见。
生路前面,横着一人宽的冰裂,雪在后面出闸的恶狗那么扑来,古一麒把帐篷推上去:“二麟,滑过去!”将将够,古二麟抱住一块凸出地面的冰柱,他急着向后伸手,没够牢帐篷,看着它跌入冰缝。
“抓住绳!”古一麒套了个圈,把登山绳扔到对面。
他往程念身上绕,一圈,两圈,看出程念的不安,古一麒跟他说:“没事的,你能跳过去。”
程念往边缘上向下看,深深的,望不见底,底下黑魆魆的,要是他也和那顶帐篷一样……“哥!”古二麟在对面招手,他把绳在冰柱上绕了道,又箍在自己背后上拽牢,“快点啊!”
程念的肩在抖,两腿在抖,他不敢,古一麒没催,反复检查那个系在程念腰上的锁扣,是不是扣紧了,然后把多余的绳,往自己身上盘:“我陪你,我们一起跳。”手牵手,绳结把他俩系在一起,“你要是没能过去,我也跟你一起。”
脚在打颤,身上还是抖,可莫名的,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我立定跳远的成绩,可比这强!”程念甩开古一麒的手,深吸一口气,“二麟!”他的身边,古一麒在喊,“拽稳啦!”
呼呼一声,身体飞了起来,程念连自己是怎么跳的都不记得了,就扑在古二麟怀里,得救了,程念下意识的咧嘴,想给古一麒一个微笑,可身后没人,他没跟来。地上,一小截断开的绳头,程念不明白似的瞧了又瞧。
“阿哥!”轰隆隆的震鸣声中,古二麟用生离死别的嗓音吼叫。
程念木头人般回头,看到那个男人,手里还是那把冰锥,笑着,用口型,说了四个字。
“古一麒!”
天摇地动,雪像洪水一样倒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过了多少里路,每次他们中有谁要先倒下的时候,另一个就会像杖,像石碑,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对方下滑的膝盖。
路旁的积雪下,一个砾石垒的,象征祝福的尼玛堆,古二麟在边上把程念放下,他把衣服脱下来,披到程念身上:“程哥……”年轻人的嗓子,像一夕之间白头的人一样苍老支离,“我得走了,我得去找他,不能留他一个人。”背对阳光,古二麟一瘸一拐,消失在雪山同辉的圣洁白光中。
天净的好像纳木错倒悬。
卢占星和梁铎找到程念时,他意识已远,只依稀听见他们不断在四周呼喊:“还有两个人,我们还有两个人!”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车,除了从眼眶里不断挤出的泪水,告诉人们,这是一个活着的人,他就像尊不会眨眼的雕像,始终昂着头,久久凝望洁白冰原的方向。
番外:殊途同归
刷了新漆的土平房,半人宽的石炕,沿窗,摆着张老旧,但是结实宽大的方木桌,就一把椅子,上头搁了背包,没地儿坐人,卢占星把炕上的被子往里推了推,挺习惯地往上盘起一条腿。
“你看看,是这种药不?”鼓鼓囊囊一大包塑料袋,他从里头翻出来支药膏做了个递的手势。
程念往小炉里添柴,把吊壶放上,在身上抹了抹手:“进口的?”他接过来,“你带了多少?”
卢占星把袋子敞开:“这你就别操心了,管够。”
程念笑得很开心:“其实国产的复方乳膏就挺好,还便宜,就是镇上买不到。”
卢占星一愣,他有年头没见程念这么笑过了,早知道几支药膏就能换来程念眉头松一松,他恨不得给程念盘个药厂:“你先用着,不够跟我说,我再给你寄。”
“够了够了。”年前程念往北京打长途,随口说了句,校舍的墙漏风,一出年,就有工程队来翻修,问工头,只说钱已经由一个北京老板结清,不用想也知道是卢占星,怕他来真的,程念忙罢手,“就一个孩子有鱼鳞藓,这些药够用了。”
没搭腔,卢占星从袋里又掏了支软膏,拧开,顺手抓住程念的腕子。
“我自己来……”程念往后缩手。
“别动。”乳白的药膏,挤在程念指背上,卢占星推开得很轻,很仔细,“孩子们要顾,你自己就不管了?”
程念有双养尊处优的手,像不干活的少爷,白净,修长,连指甲盖都挑不出错,卢占星过去就喜欢他的手,可现在这双手,红肿未消,有的地方因为干裂,已经破了,口子不浅,药膏在上面抹过,疼得程念抿嘴。
卢占星小心往伤口上吹气:“我去年给你的冻疮膏呢?你没用?”就这么不稀得照顾自己,看程念蹙眉那样,卢占星没舍得往下说,“口子开那么深,不知道疼?”
藏区这地方,甭管春夏秋冬,日夜两头都是冷的,程念来藏第二年,手上起了冻疮,回回发作,又痛又痒,卢占星是听偏方用烈酒泡老姜,找皮肤科大夫专门给配了药膏,什么方法都用上,甚至动过劝程念回北京的念头,话到嘴边却不敢提,怕提了,程念就不让他来了。
涂药的过程因为人为的有心,变得漫长,指缝里都是黏腻的乳膏,程念眼耐不住这份感觉,拽手挣:“行了,可以了。”
卢占星手上的力道挺大,他既不说话,也不放手,就这么捏着程念的手,从眉毛下头锲而不舍地看着他。
“程老师,棉被和棉袄现在发么?”窗根下,梁铎带来当义工的女学生甜甜地问。
屋里暗,她只看清石炕上坐着两个人,于是笑了笑,卢占星心虚,立马撒开手。
程念一脱身,就往门口走:“发。”推开门,校舍外头的热闹劲传进来,“卢校长带了些药,一会儿他亲自给发。”
声音远了,卢占星坐在炕上,留恋黏在食指上的滑腻,叹了口气。
隔着扇门,屋外的天蔚蓝,孩子在欢笑,为好心的哥哥姐姐的来到。
这里是西藏,日喀则,定日县巴松乡南,育星小学校,程念支教生活的地方。
卢占星每次来,都是几大车的物资,梁铎有时也会带上学生随行,做公益,顺带看看老朋友。梁铎这小子今非昔比,如今也是自己带学生的大学老师了,村里的人喜欢他们来,他们一来就跟过年似的,肉啊菜的,大灶上炖,隔老远就能闻着勾人的香气,城市里吃不到的质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