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蹙眉想了一会儿,冒着胆子说:“要说普通官宦人家,有个十余万两银子的家资就算了不得了,姑父既然当了多年的盐课,该有个三四十万两银子的家私吧。”
王夫人笃定地说:“少了。你再往上猜。”
直到贾琏猜到林家家资上百万,王夫人才说:“至少是这个数,我估摸着还不止。上次你姑父托人给你林妹妹送来的什么字画儿,说是请人临摹的,就给她赏玩赏玩。宝玉见着好,便借了来看,我当时留了心,叫人拿到外面去鉴定,结果呢,哼,根本不是什么赝品,那是颜真卿的真迹,要管几千两银子呢。你想想,他能偷偷摸摸打着赝品的幌子送来这珍贵字画叫林丫头收着,就不能继续在外面装着清官的穷酸气儿,实际上则私下里将大笔的家产隐没于某处,将来给独生女儿做嫁妆用呢?”
贾琏有些明白了,问:“林姑父也怪,有钱就有钱呗,何必藏着掖着的?”
王夫人说:“琏儿你在世路上也算经了一些事,该学着揣摩人心了。林家若是有后代继承香火,自是不需搞这些掩人耳目的像生儿!可是,林家无后啊,按着本朝律法,你姑父一旦故去,林家宗室便可望得林家家产之五成,另两成归官府,最后的三成才能落到林丫头的手里。你想想看,你姑父能甘心吗?”
贾琏恍然大悟,道:“难怪姑父装穷,原来露在外面给人家看的是林家只有两三十万两银子的家产,实际却将大半的家产都藏起来了。将来有什么不测,分家产时只拿出这明面上的两三十万两银子来,纵然宗室和官府拿去大半也不怕,该给林姑娘的大头可是藏得好好地。”
王夫人笑道:“可算明白过来了!”
贾琏附和了两句,又蹙眉问道:“太太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可是,姑父既然是藏,必定隐秘之至,再者,他为官多年,人老成精,这隐藏的家产没准是狡兔三窟一般藏了许多处,却叫人闹不明白。咱们就算是猜出来了又如何呢?”
王夫人说:“你姑父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不到林丫头成亲呢,他这身子就撑不住了,他又没法带到棺材里去,少不得还是要在临死之前拿出来交与林丫头,或是其他的妥当人帮着林丫头保管。你想想看,他而今还能倚靠谁?自然是咱们贾府了。林丫头又住在咱们府上,就更好说话了。”
贾琏连连点头。
王夫人又面授机宜道:“琏儿,你今儿这一去,便要设法取得你姑父的信任,叫他将那隐没的家产交与你,也就是咱们贾府暂为保管;若是他不肯信任你,还是执意交与了林丫头,那你便妥善地将林丫头带回来,咱们再慢慢地从林丫头嘴里撬出这笔钱的下落。不过,若是前一种的话,你于此事有功,我可从中拿出一万两银子奖励于你,并不叫凤丫头知道。”
贾琏自是要设法谋这一万两银子的好处的,那便可以在外面买一处大的房舍,安置个五六个美貌娘姨进去玩乐,哇,人生不要太美好……
这一日,到了扬州的地界,贾琏先下了船,便看到林家的管家周福带着骡马车辆并轿子轿夫车夫等已经在码头上等候多时了。
周福见了贾琏便迎上来,笑道:“琏二爷,几年不见,您越发风流倜傥了。”
这话贾琏特别爱听,他哈哈笑着,跟周福说了几句客套寒暄的话,又表功说:“林姑娘这一路心情忧急,她身子又不结实,不是我自夸,若不是我这一路相护,只怕是艰难得很。”
周福自是满口称谢,又问:“我们姑娘该要下船了吧。”
贾琏用手一指,道:“那不是么?”
果然,中间的大船也靠了岸。船上的竹帘一打,先出来四五个仆妇,垂手站在一旁候着。然后是两个丫鬟,都梳着双鬟髻,一个穿着靛蓝底子银色凤尾菊花纹样对襟比甲,另一个穿着石榴红缎子面儿镶粉蓝领撒花束腰对襟长比甲,两人出了船舱后,弯下腰身,然后齐齐伸出手去,搀扶了一位身着竹叶青镶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的女孩儿出来。
女孩儿因为带着帷帽,看不清楚容貌,但是看这排场,应该是林姑娘无疑了。周福忙要赶了去请安,却见林姑娘之后又有一人出了船舱,穿着红刻丝镶灰鼠皮的斗篷,身量和黛玉差不多,却是头戴着白玉发冠,做男子的打扮,周福不禁惊诧地问贾琏:“琏二爷?那位小公子是谁啊?怎么和我们姑娘在一起?”
贾琏笑道:“那是环三爷,是我家二老爷的次子,他原是和我坐一条船的,白天会去林姑娘处聊天下棋,大家解闷。说起来,环三爷和你们林姑娘现今要好得跟同胞姐弟一般,这一回,还是林姑娘求着我家老太太允了环三爷一路来的呢。”
周福本来还有些迟疑,毕竟这男女有别,不过听说是林姑娘拿的主意,也便不再说什么,还是赶上前去给自家姑娘请安。周福又给贾环打恭请安,抬眼见对方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比林姑娘年纪还小,便放了心。又见林姑娘对环三爷十分亲昵,环三爷年纪虽小,却端的架势十足,又是一脸机灵相,周福便心里拿定了主意,对这环三爷十分恭谨周到,直如对自家姑娘一般的礼数。
黛玉回了阔别数年的家乡,又见着了老家人,自是十分唏嘘,忍不住就要滚下泪来,哽咽着问:“父亲可好些了没有?”
周福道:“老爷今儿听说姑娘就要到家,倒是精神好了许多,早起还喝了一碗老参汤。”
黛玉越发归心似箭,也不再细问家中长短,不如自己亲眼去看。于是,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走路的走路,挑担的挑担,步履匆匆地往林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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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到了林府,门吏马上就启开中门,让贾琏先进,随后是黛玉和贾环的轿子,直抬入二门之外,黛玉和贾环才下了轿,脚下生风般直往内堂而去,贾环也没心思去看这林府的内在风光究竟如何,只是根据眼角扫到的几眼印象,林府虽不如贾府的华贵气派,却是煊煊大气,花木深深处总有一二别致亭榭散落其中,别有“真名士自风流”之气度。
被引入林如海日常居住的东厢房之后,贾环只觉得一股苦涩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内中还夹杂这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味道,就像是快要死了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肉体即将就木的腐朽味儿,不觉心头一紧,急忙抬眼往最靠里面的那张大床上勉强支撑着身子坐起的人望去。
果然,黛玉哀呼一声“爹爹”,便往床上斜支着身子的人奔去,一下子跪倒在床边,泣不成声。
贾琏也是几步疾走到床边,一脸悲戚之色,道:“姑父!如何瘦成这般田地!”
贾环马上一个箭步跟上,站在贾琏身后,亦是一脸悲肃,低低地唤了一声“姑父”。
可不是瘦吗?床上那人想来就是林如海了,书中提到的美探花斑白的头发蓬乱着,面色青白,脸上的肉几乎都瘦干了似地,眼窝凹陷下去,气喘吁吁,半分似人半分似鬼。
林如海第一次看到贾环,因为不认识,正想问,黛玉见父亲病体孱弱,不想叫他说过多的话,自己就介绍说,“这是环儿弟弟,是二舅舅的次子,我们极要好的,这次专门叫环儿弟弟陪我来这一趟。”
林如海心里有些责怪女儿的莽撞,兄弟姊妹们再要好,究竟是姑表亲,男女有别哩。不过此时也不好多说,林如海便艰难地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大意就是感谢贾琏贾环特意送黛玉回来,又对他们说:“琏儿,环儿,今儿姑父实在精神不好,不能给你们洗尘接风了,你们且随着管家去客房歇息一会儿。”
周福忙上来说:“两位表少爷请随老奴来。”
贾琏心知林如海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和亲生女儿黛玉说些机密的事情,没准儿就要提到那隐藏的一大笔家私,心里痒痒地,恨不能将黛玉刨开,叫林如海和自己先说,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事儿急不得,只得不甘不愿地跟着管家去下榻之处。
黛玉见贾环也要和贾琏一起走,便心急地抬头看他,意思是“大神医赶紧动手救我爹爹,看他病得好难受,刚才说的那一句话都是咳了许久,断断续续地才说出来的。”
贾环给黛玉做了个眼色,意思是“我先跟着管家去看看住所,一会儿再说,免得惹得贾琏起疑心。林姐姐且稍安勿躁”,便跟着贾琏的脚步,也出去了。
屋内便只剩下林如海父女了。
黛玉久别父亲,此次一见,父亲却是一副骨瘦如柴、满面病容、行将就木的样子,怎叫她不五内俱催,珠泪涟涟?
林如海握住黛玉的小手,断断续续地边咳边说:“莫哭,乖女,爹爹虽然就要去了,万事却都为你打算好了,你这一辈子自当无忧。”
黛玉的泪水从眼眶中海水般大量涌出,道:“爹爹!您要是真想要女儿一生无忧的话,自己先要身子好起来啊。不然,这世上就剩女儿孤零零一个人,纵然是金奴银婢,又有何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