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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家们的手指/陆首席的手指 (公子优)


  
  陆早秋先前已经给平徽远去过电说平安无事,一切都好,温月安还是打了个电话来询问。那时候钟关白正在思考回了北京怎么养天鹅,温月安的院子养几只螃蟹尚可,养天鹅是不够的,他甚至在想两只天鹅会不会因为冬天太冷就一个招呼不打自行飞回南方过冬了。
  他这么想着,便在电话里问:“老师那边还暖和吗?”听得“暖和”二字又问温月安住处附近有没有湖,湖边草木是否丰盛,问了半天便期期艾艾地表示想去住两天,至于还要带鹅过冬的事,没敢开口。这就跟带私生子回家似的,怕提前说了招人骂,等真见了面,谁会不喜欢徒(鹅)孙(子)呢。
  温月安听了,知道不是住两天的事,却只说:“来就是。”
  钟关白问贺先生的意思,温月安抬头看身边正在看书的贺玉楼一眼,说:“这里不是他做主。”
  钟关白仗温月安之势,喜滋滋地说了到的日子,又嘱咐两句注意身体,说到挂电话时连想吃的想喝的也一并说了。
  陆早秋还有工作,要回北京,钟关白送了人去机场,之后便打电话给陆应如。他知道和陆怀川的事没这么容易解决,不是他和陆早秋一走了之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陆应如在电话里听了几句来龙去脉,又问了两人情况,才说:“我知道,那晚的电话是我打的。钟关白,你不了解他,我了解,我说过,事情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太急。”
  有些事须经年累月,而陆家人都足够耐心。
  “因为我一天也受不了。”钟关白说,“他就像个定时炸弹。”
  “你必须受得了。”陆应如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带着某种硬度与分量,“就算是个炸弹,也得一条一条线地拆。”
  “我觉得,我找到了关键的那根线。”钟关白沉默了一下,才说,“应如姐,我们走的时候,我问过早秋为什么长大以后,有了能力,却没有再去找母亲。”
  当时他们在湖上,陆早秋划着船,眉目间似乎有一瞬难得的迷惘,只是片刻,神色又淡下来,如往常一般平静:“我不知道。”
  又过了好久,小舟靠岸,陆早秋用手托着钟关白的后腰护人上岸,就在那短短的、他站在钟关白身后,钟关白看不见他神色的几秒钟,他才低声说了一句:“她不需要我了。”
  她有自己的生活。
  那一刻,钟关白觉得他早应该想到的,陆早秋就是那样的人,宁愿年复一年地忍受陆怀川,也不愿意去动叶虞的生活。陆早秋心里应该是没有恨的,甚至说,十多年后,陆早秋仍然愿意默默保护模糊记忆里那个离去的母亲,尽管他连她离开的原因都不知道。
  叶虞离开的时候陆早秋还太小,可是陆应如已经可以独自观察成年人之间的某些暗潮汹涌,并且对他们下一些判断——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或者,既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
  她听了钟关白的转述,并未接话。
  钟关白问:“应如姐,那,你也没有找过吗?如果她肯出面……也许——”
  “钟关白,你似乎对这个世界抱着一种天真的认知。”陆应如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露台上。她附身看着宛如甲虫或者蚂蚁的车流,想起了从前的那些找寻。
  如果算是的话。
  比如在勃兰登堡门前拥挤的人潮中摆脱陆怀川的手下,独自穿过犹太人纪念碑、波茨坦广场去柏林爱乐厅听一场有叶虞的音乐会。
  再比如,在美景宫的礼炮鸣响中一路向北奔跑,最后躲进维也纳音乐协会的勃拉姆斯厅,坐在离舞台最近的那一排,仰视身穿黑色长裙的叶虞。她记得离她最近的那位小提琴手的金色长发被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发夹束着,下半场时因为演奏得过于投入导致那只发夹被甩了出来,跌落舞台,刚好落在她的脚边。
  陆应如将那只发夹捡起,在整曲结束时递还到那位小提琴手手上。
  因为这只蝴蝶发夹,她得到了叶虞的一瞥。
  那一瞥就像她现在注视着高楼下的车流一般,遥远,陌生,对下方那些奔涌着的一切一无所知,并且自认为这样的一无所知没有不合情理之处。
  “你大概认为,我和早秋找到叶虞,就会有一场感人的重逢认亲,我们的父母会有一场,”陆应如笑了一下,这个笑与陆早秋有点像,仿佛有人在故意展示一种拙劣的幽默而其他人并不觉好笑,“世纪大和解。陆怀川解开心结,从此就变成一位慈父,为你和早秋送上诚挚的祝福。”
  钟关白虽没敢想象从陆怀川嘴里能出来什么诚挚的祝福,但是他的思路确实和陆应如说得差不多。
  陆应如见钟关白没说话,自知猜对了:“世界上遭受痛苦的人非常多,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变成一个……”她轻轻吐出那个词,“疯子。”
  钟关白不知道该说什么,陆应如又问:“钟关白,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什么吗?”
  钟关白自嘲道:“我只知道你哪儿都不喜欢,竟不知道还有最不喜欢的。”
  “我最不喜欢你把你的音乐和你的爱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还理所当然的姿态。”陆应如淡淡道,“你不知道责任是什么。和叶虞一样,她为了所谓音乐和爱情,连子女都可以……献祭。”
  钟关白以为陆应如会说“放弃”或者“不要”,可是没想到她竟然会用“献祭”这个词。
  这个词太重,也太极端。
  钟关白对陆应如并不如何了解,可是此刻也能觉出她有些反常,陆应如是不该这么说话的。
  献祭。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到上一次电话中的那个宗教意味浓重的名字:Abe——
  亚伯拉罕,决定杀死自己的儿子以撒以献祭上帝,以示忠诚。
  对于年幼的陆应如和陆早秋而言,陆怀川可以算作上帝了,或者,另一个意义上,上帝是叶虞的那位伴侣,再或者,未知的一切也都可以算作上帝。谁都可以做两个两个幼小孩童的主。
  钟关白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寒意。
  《旧约》里的上帝最终派使者阻止了这场献祭,那么,在陆应如所说的这次献祭里,谁是那个使者?或者,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使者降临?
  “应如姐,”钟关白有些突兀地问,“为什么叫Abe?”
  连主语有没有的问句。
  为什么历任第一秘书都叫Abe?陆应如平静道:“早秋和我小时候在餐桌上听过不少故事,长大以后,早秋都不记得了,我还记得一个。”
  钟关白故意笑了笑,却有点笑不出来:“这个故事的主角不会就叫Abe吧?”
  “当然不是。”陆应如顿了片刻,说,“故事的主角叫耶和华。”
  钟关白真的笑不出来了。
  耶和华和亚伯拉罕的故事,分明是同一个故事。
  钟关白有些艰难地:“每喊一次Abe这个名字,不都在加深一次……我可以说是仇恨吗?”
  “哪有那么多爱恨。”陆应如收回目光,线条分明的下颚微微抬起,不再看那些离她不知有多远的车流与众生了,“Abe这个名字只是在提醒我,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成。”
  “是……什么事?”钟关白问完,又觉得似乎已经猜到答案。
  陆应如对着电话说了几句话。
  她的声音很低,像刀轻轻划破软肉,不留痕迹。
  钟关白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不太懂其中方法,提不出更具体的问题,只是直觉上感到某种隐隐的恐惧,却又说不出反对的理由,过了一阵,才说:“……早秋,应该不知道。”
  “当然。你大概想问,那我为什么告诉你。”陆应如笑了笑,这次像是真心的,甚至带了一点平日不可能见到的温柔,“我知道你这个人,既不聪明,又急着想把事情做好,要是我不说个明白,你只怕天天要去找我父亲理论,不知道还要弄出什么麻烦事来。”陆应如说完,话锋一转,口吻变回了最初的那般冷硬,“而且,我想让你知道,赞颂你的爱情、感谢你的音乐、和你一样说着什么希望与理想的,自有远远的旁观者、有后来者,而在你的近处,你抛弃过的人们,不会原谅你。”
  陆应如说完,挂了电话。
  她穿着薄薄的真丝衬衣,又在寒风中站了许久,才转过身。
  转身的一刹,她看见Abe拿着一件羊毛外套,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你在那里多久了?”陆应如看着Abe的眼睛,问。
  两人视线交错,Abe微微垂下眼:“不太久。”
  陆应如走回办公室,拒绝了Abe手上的外套:“你下班了。”
  Abe将外套收起来挂到衣柜里,却没有出去。他在原地站着,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一阵才朝陆应如走了两步,问:“陆总,我可以加班吗?”
  陆应如坐在办公桌前,没有抬眼,也没有说话。
  Abe继续走了两步:“陆总,几个月前您曾说过,幸福是一种小概率事件。”
  陆应如仍旧没抬眼:“有什么疑问?”
  “没有疑问。”Abe说,“只是最近重新看概率论,发现了一个推论。”
  陆应如终于转过头,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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