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哥……我再问你一次。”
“真走了?”
钟关白闭上眼睛,仰头靠在车椅背上。
陆早秋转过头,钟关白的嘴唇没有血色,下巴紧紧绷着,仰起的脖颈苍白而脆弱,就像一只被囚在笼中的天鹅。
钟关白睁开眼,转头看着陆早秋。
他的眉目和当年一样缱绻温柔。
钟关白伸出手,与陆早秋十指交握。
钟关白眼睛盯着陆早秋,对电话那边说:“我不知道。”
喻柏像个被行刑前恍惚听见一句“刀下留人”的死刑犯一样,急忙问:“什么叫不知道?”
钟关白一边看着陆早秋,一边从耳边拿下手机,在屏幕的免提上按了一下。
喻柏焦急的声音一下子占满了整个车厢。
“白哥,什么叫不知道?你是不是不走了?”
钟关白盯着陆早秋,陆早秋神色平静,无喜无怒。
“你让我想一下。”钟关白说。
“你这就是不走了,是不走了。”喻柏竟然一下子哽咽了。
“我想一下。”钟关白挂掉了电话。
他把手机递给陆早秋,陆早秋接过手机,看了钟关白一会儿,无声地推门下车。
钟关白立即跟着下车,他的眼睛追逐着陆早秋的身影,眼里一片兵荒马乱。
陆早秋走到驾驶位边,说:“我来开。先去看温先生,太晚会打扰到他。”
钟关白点点头,默默走到副驾驶那边。
车不久就开到了温月安家门前。
院门开着,清澈的溪水从院子里的各色石头上流过,几尾锦鲤绕着一朵荷花打转。
溪边的竹木小几上有一个棋盘,棋盘上摆着一副残棋。
钟关白走进去,喊:“老师——”
院中的独栋小楼里传来钢琴声。
钟关白一愣,那是一首极其简单的童曲,《小星星》。
门没锁,钟关白推门进去。
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坐在轮椅上,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一件青色的长衫,看起来像是民国旧照里的人。若论皮相,他不过三十出头,但是那双眉眼间沉淀着故事,那副骨子里写满了沧桑,说年过五十也似乎可能。
男人正在看电视。
里面播的不是电视台的节目,而是一段清晰度很低,夹杂着背景噪音,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录像。
录像的右下角印着老旧的红字:“温月安慈善钢琴独奏会”。
电视里有一个青年,坐在一架三角钢琴后,弹完了一首《小星星》。
画面切到了负责气氛的司仪脸上,她笑着对台下说:“现场来了很多学钢琴的小朋友,所以温月安哥哥为大家弹了一首《小星星》,有没有也会弹这首曲子的小朋友,来跟温月安哥哥合奏一下呀?”
电视画面切到了台下,很多小朋友都举起了手,司仪正在找原本预定的那个托,还没来得及把人点上台,一个小男孩就直接冲上了舞台。
司仪有点尴尬地回头去看温月安,温月安温和地对小男孩说:“你过来。”
小男孩跑过去坐到琴凳上,腿在空中晃悠着,还碰不到地板。
温月安说:“你先弹。”
小男孩看着眼前的黑白琴键,像是看见了一样埋藏了全部渴望却从未得到过的珍宝。
他小心翼翼地将右手放上去,单手弹出最简单的主旋律。
“弹错了!要两只手!”有小朋友在台下喊。
坐在温月安身边的小男孩吓了一跳,手立马缩了回来,温月安看了小男孩一眼,眼神中带着安抚,他一抬左手,接着小男孩弹出的旋律弹了起来,只不过没有主旋律。
小男孩抬头看了温月安好久,终于试探着伸出右手,继续和温月安弹完了一曲。
温月安低头对小男孩说:“再来。”
小男孩犹豫着伸出了两只手,磕磕绊绊地弹了起来。
弹着弹着,错了一个音,温月安伸出手接着错了的那个音,继续往下弹。即兴的改编行云流水,就像刻意作的变奏曲。
温月安弹完一曲,低头问小男孩:“第一次弹琴?”
小男孩被问个正着,心里不好意思,想往台下跑,但是他太矮,跳下琴凳一个不稳差点摔一跤,温月安伸手去扶他,他往后一跌,手摸到温月安的大腿上。
小男孩吓了一大跳,吃惊地回过头看温月安。
那根本不是大腿,温月安的裤管是空的。
司仪一看情况不对,赶紧跑过来,要赶小男孩走,“这位小朋友,我们这个互动环节结束了,你可以回到你的座位上了。”
温月安用有力的双臂将小男孩扶好,面色温和。
小男孩看着温月安,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腿了。”
司仪脸色大变,温月安却淡淡地笑着问:“为什么?”
小男孩说:“因为你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双手。”
“老师——”
坐在轮椅上的人回过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钟关白。
“阿白来了。”轮椅上的男人说。
录像里,温月安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拉长声音说:“钟关白——”
“钟情的钟,关山的关,白雪的白。”
Chapter 5 【《梁祝-文武贝钢琴版》- 文武贝】
温月安侧过头,像在听什么,“早秋也来了。”
陆早秋从门外走进来,颔首道:“温先生。”
温月安对陆早秋点点头,转头对钟关白说:“阿白,来弹琴。”
这几年温月安精神不如从前好,两三年前就跟钟关白说不用去看他,钟关白已经很久没来了,再来却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几乎抬不起头来。
温月安那句“来弹琴”,跟很多年前钟关白还不及钢琴高,提着琴书来上课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楼客厅的窗边摆着一架半旧的立式钢琴,显出古朴的样子。钟关白走过去,看见琴谱架上摆着《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
钟关白翻开琴盖,硬着头皮弹了一遍。
温月安说:“再来。”
钟关白不敢回头,又抬手弹了一遍。
温月安说:“再来。”
琴声一遍又一遍在房内响起。
弹到第五十遍的时候,陆早秋走过去抓住钟关白的手,回头对温月安说:“温先生,就到这里吧。”
温月安抬眼看了一眼陆早秋,“阿白,他宠着你,你自己怎么说。”
“我——”钟关白低下头,“……再来。”
窗外的日头一点一点沉下去,房中渐渐陷入一片黑暗,温月安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陆早秋站在钟关白身侧,也静默不语。
房中只有钢琴声。
钟关白看不见琴谱,干净而流畅的音符却一点点流淌出来。
一遍一遍的重复,好像没有任何分别,但是在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一堵石墙正在缓缓裂开,碎石与砂砾从墙上不断脱落,细微的光从裂开的石壁上透进来。
被堵在石壁那边的琴声从裂缝中穿过,变成细流。石壁一点点瓦解,细流汇成了江河,奔涌而来。
终于,那座石壁轰然倒塌。
在黑暗中,钟关白的琴声像海水汹涌。
等他收手的时候,余音便如平静的大海,潮已退去,只余一丝已然逝去的壮阔。
房内寂静无声。
钟关白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练琴的时候。
在考进音乐学院之前的十余年,钟关白的放学与周末几乎都在这栋小楼里度过,寒来暑往,风雨无阻。
那些严寒的冬日,他把两只手缩在袖子里不肯拿出来,温月安便跟他说:“阿白,手指不动,是要长冻疮的。”
那些燥热的夏天,他汗流浃背地练琴,热得不肯练了,温月安便要他在书桌上拿着毛笔写“静心”二字,什么时候愿意练琴了就停笔。
温月安的时间好像是不会流动的,他院子里的残棋,房内的电视机,书架,钢琴,甚至许多琴谱都和钟关白第一次踏进这座房子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钟关白从琴凳上站起来,凭借熟悉的记忆打开房内的灯。
他垂着头跪在温月安的轮椅前。
温月安说:“荒废了两年,不要想着一晚上捡回来。”
钟关白应道:“……是。”
温月安对陆早秋说:“我管不了阿白几年了,你不要把他宠坏了。”
钟关白呼吸一窒,心痛得跪在地上不能动弹。
陆早秋应了“是”,温月安又说:“阿白心软。”
温月安从不说重话,一句“心软”已经是在说他意志不坚,钟关白怎么会听不懂。他艰难地抬起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老师”。
温月安说:“书房的桌上有一幅字,阿白你走的时候带上。”
钟关白跪着不肯起来,温月安说:“早秋,你带他回去。”
陆早秋扶着钟关白从地上起来,钟关白看见墙上的老式挂钟已经指到十点了,他不敢再打扰温月安,只好去书房拿字。
书房在二楼,钟关白开了灯,开阔的一方桃木桌上,青纹白底的瓷镇纸下压着一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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