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玉楼切得不算熟练,因为他对瓜果零食已经没有很大兴趣。西瓜被去了皮切成一颗一颗晶莹的小方块,装在两个盘子里。
贺玉楼拿起一个盘子,放上一个勺子,递给温月安。
温月安接了,说:“好多。”
贺玉楼笑着说:“等着我一会儿过来跟你一起吃。”
他说完,端起另外一个盘子,拿上两根勺子去敲贺玉阁的门。
温月安端着盘子,远远看见门开了。他以为贺玉楼会进去,与常良言说笑,拿西瓜逗她,就像逗自己一样,可是没有,贺玉楼只站在门外说了一句:“给。”
然后便回来了,陪温月安吃西瓜。
温月安只吃了两块,就说:“吃不下了。”
贺玉楼笑着说:“多吃两块,好歹是我切的。”
温月安放了勺子,轻声道:“不是为我切的。”
贺玉楼说:“就是给你切的。”
温月安看了贺玉阁关着的卧室门一眼,又转过头,看向窗外。太阳很烈,知了在窗外叫个不停,很聒噪。
过了一阵,贺玉楼问:“真不吃了?”
温月安看着窗外,“嗯”了一声。
贺玉楼没像往常一样笑着逗温月安吃,只说了句:“不吃就放桌上吧。”说完便回自己房里看书了。
温月安在原地坐了半天,才缓缓把轮椅转到钢琴边,一个人练琴。
他弹了很久,一直弹到贺玉阁和常良言从屋子里出来。常良言走的时候对贺玉阁说:“哎,要不明天去游泳,把你弟也叫上?”
温月安手指一顿,钢琴发出低沉而短促的一响,声音戛然而止。
常良言朝钢琴那边看了一眼,没再说游泳的事,她觉得在温月安面前说游泳,似乎不大友善,便只给贺玉阁悄悄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帮我问问他。”然后同温月安也打了招呼,才离开。
第二天,贺玉楼果然跟贺玉阁一起出了门。
温月安整个下午都坐在院子里,自己同自己下棋。快傍晚的时候贺玉楼才回来,头发是湿的,进了院门便走到小几边,随手从棋缸里摸了一子出来,落在棋盘上。
那步走得很妙,温月安却把那粒棋子拿开,扔回棋缸里。
贺玉楼笑着问:“不准我下?”
温月安自己另下一步,才淡淡道:“观棋莫动手。”
贺玉楼笑得厉害:“好,不动手。”他说完,就靠在墙边,看温月安自己下。
夏天的热气将贺玉楼身上那种游完泳之后的味道蒸得越发浓烈,那味道带着头发上的水汽,皮肤中散发的少年独有的气味,同时伴随着院子里的青草气与花香。
温月安屏住呼吸,不去闻贺玉楼身上那种仿佛瞬间可以统治他所有感官的味道,然后捡起棋盘上的棋子,往两只棋罐里收。
“等一下。”贺玉楼挡住温月安的手,“这里,白子还有一线生机。”
温月安另一只手摸了两粒白子置于棋盘右下角:“投子认负。”
贺玉楼好笑地松开手,问:“那跟我来一局?”
温月安继续往罐子里收棋子:“不来。”
温月安平时不这样。
贺玉楼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了温月安,只觉莫名其妙。
那个夏天,他似乎常常惹到温月安。每次只要他出门,回来的时候温月安就是一副不理睬人的样子。
家里和外面是两个世界。
家里是一成不变的,而外面的每一天都是不同的。
不同于架子上一排排的书籍、琴谱,放在客厅的钢琴,书房里的镇纸、笔墨、学校里的课本,院子里的棋盘,外面有泛着波光的游泳池,郊外的绿色山丘,文化宫的节目,还有用于大兴修建的各种堆积成山的砖块、巨大的水泥管——常良言趁其他人不注意,把贺玉楼拉到里面,在黑暗中亲吻他的嘴唇。
她胆子很大,又热情主动,饱满的嘴唇像完全熟了的柔软桃子。
“哎,良言他们呢?”
贺玉楼在水泥管理听见外面的人走了几步,喊起来。
常良言双手撑在贺玉楼的肩膀上,头在他脖子边,轻声地笑。
“我先出去,你过一会儿再跟上来,别叫他们看见。”常良言在贺玉楼耳边说完,悄悄钻了出去。
温月安在贺玉楼身上感觉到了越发明显的变化。
有一次他去喊贺玉楼吃饭,却发现贺玉楼正在画画,不是像他画杯子那样类似国画的写意画法,而是像画油画那样,写实、色彩逼真。
画上是一双光着的脚,踩在地板上,阳光从脚后跟的方向照过来,将脚踝衬得雪白而纯洁,连学生装裤子边的纤维毛边都画得细致。
温月安停在门口,看贺玉楼如何仔细地给那幅画上色,又用怎样的眼神看画上那双脚。他一直紧紧捏着自己空荡荡的裤腿,过了很久,才用几乎完全波澜不惊的声音喊:“师哥,吃饭。”
钟关白在读温月安的回忆录时,读到这一段,出了一身冷汗。
温月安写,他其实没有想过,也不懂所谓爱情,他们那时候不怎么讲喜欢,也不怎么讲爱。那时,他接触的人很少,看的书籍里也没有什么讲男女之情的,心中对于男女之别都不很分明。他那时候只知道,贺玉楼生来就是要和他在一起的,两个人,一生。
这与他和贺玉楼是男是女毫无关系。
两个人,一生——只是贺玉楼,不会是另一个男人,也不会是另一个女人。
可是,从那幅画开始,他发现,贺玉楼也可能会和别人在一起。
而在温月安看来,他与这个别人最大的不同,不是性别,而是她有一双好看的脚,贺玉楼甚至喜欢得把这双脚画了下来。
回忆录中写完这段,那页纸上便没有字了,钟关白往后翻,发现后一页只有一行字:
可是我没有好看的脚。
那晚温月安没有睡着,他手指掐着自己大腿被截断的地方,眼睛看着窗外,一直看到天亮。
第二天午后,贺玉楼出门,一个人,没有跟贺玉阁一起。温月安等贺玉楼走了,自己悄悄转着轮椅到院门口,远远看见等在一棵树下的常良言跑向贺玉楼身边,在无人的街上亲了他的脸。
温月安抬起手,缓缓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对应着贺玉楼被亲吻的位置,是离唇角不远的地方。
是这里。他默念道。
过了很久,温月安才转着轮椅回去,进屋时跌了一跤,他像一个没有任何反应的玩偶那样在地上卧着,等疼痛稍缓,手臂能动了,再一声不吭地爬回轮椅上,转着轮椅去弹琴。
后来的一段日子,温月安总是在深夜悄悄地进贺玉楼的房间,想在贺玉楼熟睡的时候去亲那个曾被常良言亲过的地方。
坐在轮椅上,弯下腰去偷偷亲吻床上的人而不被发现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温月安试了很多次,总是无功而返。
一天夜里,温月安又转着轮椅到贺玉楼床前。
贺玉楼的头正好向着床外侧,温月安小心翼翼地将手撑在床上,倾身靠近贺玉楼。
那一晚,他的嘴唇第一次贴上贺玉楼的脸。
贴了很久。
然后侧过头,把自己的脸颊贴上贺玉楼的嘴唇。
又贴了很久。
最后,唇挨上唇。
温月安听着贺玉楼的呼吸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一直弯着身子。
相贴的嘴唇是干的,有些发凉的,只是单纯地贴在一起,没有其他动作。温月安觉得这是这么多天来他最高兴的时候,贺玉楼离他那么近,他高兴得忘了时间,忘了注意门外的动静。
忽然,一束光从门外照在他脸上。
“温月安你在干什么?”贺玉阁用气声喝道。
她之前也发现温月安似乎会在晚上进出贺玉楼的房间,不过不久就出来了,她原没当一回事,可是这次温月安进去了就没出来,她便跑过去看一眼。
这一眼,就看到温月安的嘴唇正贴在贺玉楼的嘴唇上。
等温月安出来,贺玉阁盯着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有毛病。”
她唯一庆幸的一点是,贺玉楼闭着眼睛,应该是在睡觉,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谈不上参与其中。
贺玉阁平日里与贺玉楼斗嘴归斗嘴,遇上这般事,自己人与外人便立马泾渭分明起来:“我们家骨子里可没带这套脏东西,你少去招惹我弟弟。”
她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找到了一个讨厌温月安的正当理由。
温月安自小下苦功练琴学乐理,温月安被顾嘉珮格外怜惜,温月安一个外人却比她更像贺家的孩子,这些都不能算是理由,贺玉阁不承认。
温月安低声说:“我没有。”
贺玉阁压着声音反问:“没有什么?趁着玉楼睡觉的时候对他做那事——”她连说出到底是什么事都嫌脏,“被我抓个正着,还说没有?”
温月安说:“没有脏东西。”
贺玉阁抬起下巴,朝贺玉楼的卧室门扬了扬:“不脏?那你干什么跟做贼似的?你等玉楼醒来再这么干试试?你看他觉不觉得脏?”
温月安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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