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拂 (冒雪行疆)

“带你去看你爸爸工作的地方，好不好？”威利斯停了一会儿，忽然问他。
里昂将头抬起来，小心地问：“可以去吗？”
“怎么不可以！”威利斯将飞盘扔回后备箱里，“想去看自己爸爸有什么问题！他出差应该回来了。”
威利斯开着他粉色的车东拐西拐，路过河边然后经过了一个博物馆。顾清工作的地方在这个博物馆的后面，紧挨着一个生意冷淡的度假酒店，一楼布置得好像一个休闲餐厅。威利斯向里面看了看，没有人在门口把守，他按住了一个隐蔽处的闪烁光标，门“嗒”的一声开了，他拽住里昂的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楼里和楼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街上大多数人和里昂长得类似，却有着各自不同的情绪和行为，楼里面的有各种各样肤色的人，但他们无论是微笑还是面无表情，无论说的是什么语言，每个人都是整齐划一的匆忙。他们应该是看到威利斯了，但是没人停留也没人询问，仿佛他和威利斯都只是凭空出现的白墙一样。
“这里24小时都很繁忙，灵魂里刻着理想主义的人。”威利斯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些怀念。
“我爸爸呢？”里昂问他。
“这边走。”威利斯说完这句话带着他站在了“T”字型走廊一侧尽头，靠墙站好。
“十点多的时候，顾清会去机械实验室，他会经过这里。”
“他会发现我们的。”里昂紧张而期待地说。
威利斯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你可以试试。”
过了一会儿，好几天没见的顾清穿着白大褂从走廊的另一端拐了过来，他没有胖也没有瘦，一只手里拎着一只银白色的机械臂，另一侧胳膊下面夹着一叠资料，快速地走着。走廊里那些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研究员们忽然又回到了这个世界里，每组人看到他的时候都会鞠躬打招呼。顾清一概回以简单地点头，经过里昂的时候，也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的。里昂下意识地喊了他的名字，只发出一个“顾”字，“清”被拢在威利斯的肉手中间。
“别让他看见你，我们都要挨骂。”
里昂用力点头，示意他放手：“顾……我爸爸是做什么的？”
“他做的事情太多，很难说清楚。你呢，就把他想象成一个消防员，四处救火救人命，是一个伟大的人。”
“所以刚才看不见我吗？”
“他工作的时候就是那个状态，很累的。”
“他去了哪儿？”
“走。带你去看。”
威利斯带着里昂走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达西的工作非常吵，所以都是放在地下来进行，假装是市政的一个维修处。”
“？”里昂似懂非懂地看着威利斯。
“我和你一个小孩说这个干什么。”威利斯将里昂抱了起来。
他带着他走过两层寂静的楼梯，走到地下三层的时候，里昂先是听到了金属摩擦的声音，然后又听到了像汽车一样的轰鸣声，台阶都在颤抖。
“啊，今天可能又会接到隔壁的投诉。”
威利斯这样说着的时候，他们两个转过了最后一堵墙。光明来临，里昂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哦，宝宝的小眼睛。”威利斯向后走了一步，将他放了下来。
里昂从指缝间眯起眼睛看，三层的场地里堆满了银灰色的零件，像一座一座的小山一样，极亮的灯光在上面留下流动的光泽，那些零件仿佛有了生命，下一秒就会自己组装在一起。远远地能看见一个人拿着金属头颅在一座山上爬上爬下，红色的头发非常惹眼。
“机器人？”他小声地问。
“你知道的还挺多。”威利斯拉着他坐到阴影里的楼梯上。他悄悄地对里昂说：“除了机器人，达西还想要做出机甲。跟顾清在一起的人，都是疯子。”
“爸爸。”里昂忽然向前指了指。
刚分别了没有几分钟的顾清从一座零件山后面走出来，将那个机械手递给山上一个红头发的高个子男人，自己站到一旁翻资料。高个子的男人将机械手安在了一个直起的装置上，机械手忽然动了起来，握紧了红头发的胳膊，将他扔到了地面上。他也不生气，“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场地里，极为清晰。顾清抬头看了他一眼，交代了几句，走向了电梯的方向。
“爸爸去干什么？”
“十一点是生物实验室。格林老太太平常不在德国，但是人仍然很不好对付。”威利斯说完回头问他：“你能听懂吗？”
里昂诚实地摇了摇头。
“还好还好……你要不要去玩机器人？”威利斯问。
“爸爸……”
“他不会知道的。”威利斯神秘地说：“下面那个人叫达西，是个脸盲症患者，记不清人，我带你去玩一下。”
“绅士——”
“我的天，你有点三岁小孩的样子好吗？”
“三岁小孩是不好的话。”里昂用手指点了点他。
“啧，学得倒是快。”
“达西教授！”威利斯冲他喊了一声。
“除了机械手，随便玩，我忙！”达西想了想又喊了一句：“机械室禁止吸烟！”
里昂第一次接触到这么粗鲁的人，却意外地觉得放松。威利斯找了个地方坐下，示意里昂去一边玩，里昂捡起地上的一个头盔戴在自己头上，头盔有点大，他伸出双手扶住了两侧，头盔最下出现了一个充气的装置，刚刚好卡住他的脖子。他放下双手，有两个红色的亮点在他眼前移动，固定到视线正前方消失不见。里昂上下点了点头，头盔发出了“set”的声音，坐在他左侧的威利斯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浩瀚的星河。
里昂向前抓了一下，他的手心里出现了一颗闪烁的星星。他将这颗星星挪到了自己的左前方，然后又抓了一颗。他抓了很多颗星星，然后将它们排成一条线，又将它们排成一个心形，在变化的时候，星星们聚合成字母P的样子，他想了想，又拿出一部分排了APA三个字母。幽深的宇宙中横亘着一条星河，写在星河上空的是“papa”这个单词。
里昂忽然觉得有点害羞，他胡乱地将他抓来的星星堆在一块儿，反复几次，那些星星突然爆炸了，屏幕上一片耀白。里昂闭上眼睛后退了几步，再次睁眼，威利斯还好好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连一直忙碌的达西教授也在。里昂忽然有点慌了，虽然达西承诺过可以随便玩，但是看到他的时候里昂还是非常紧张。他试着将头盔拽下来，但是被卡住怎么都拿不下来。
“喂喂喂，你别怕，”红头发的达西先生冲了过来，按了个按钮，卡住他脖子的气囊收了回去，“这样就好啦。”
“谢谢您。”里昂说。
“我叫达西，你是新来的吗？个子是不是太矮了？”红发的达西窜出几步之外拿回一条机械腿，“接一段吗？”
威利斯这时候站起来捂住里昂的嘴，将他那一串标准自我介绍全堵了回去：“不用，他还在发育期。”
“哦，”达西了然地点点头，“总有人在我之前发现宝物。”达西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里昂的长相，但试了几次还是放弃了。“你的专注度很好，长大有力气了，来我这里吧。”达西大力地拍打着里昂的肩膀。
“你是在做机器人吗？”
“是，”达西向着远方挥手，“他们将会是新的人种，他们是钢铁，我们是意志，钢铁意志能够征服宇宙任何一个地方。”
“机器人也是人吗？”
“当然！”达西肯定地说：“而且是比我们来历更为清楚的人。”
里昂有些困惑，这些话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威利斯夹住里昂的头，对达西摆了摆手：“我们先走啦，中午餐厅见。”
“好。”达西点点头，丝毫没有想过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威利斯带着里昂原路返回，在离开那个实验室的时候，里昂甚至觉得他现在所处的繁华街道是假的。他回头看了一眼，隔着窗户，只能看到用来吃饭的条桌，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下次看见他躲远点。达西的工作没什么前途，动力问题解决不了，铁动起来也不配叫做机甲。”威利斯扎好安全带，撇了撇嘴。
里昂想说他很喜欢，但是对着威利斯有点说不出口。他热爱那些仿佛有生命的金属，它们没有得体的外形，但是比电视机里变形金刚更让他兴奋。
“爸爸每天都这样忙吗？”
“你来之前的每一天。”
“我影响他工作了吗？”
“也许是。”威利斯的眼神从未有过的复杂，里昂有些不理解。
“我们快回去吧。”里昂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威利斯眯起眼睛看他，然后语气缓慢地问：“你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吗？”
里昂当然想成为顾清那样的人。他的爸爸无所不能，是他的英雄和偶像。
“我要怎么做？”
威利斯没有回答。他沉默地开了几条街，然后将车停在了河边，带着他走下车去。河里有几条观光的船，蓝白相间，上面有很多带着帽子的阿姨。
“你的专注力很好，人也非常聪明敏感，语言天赋也好，这是你能成为你爸爸那种人的优势。但是你还要经过很多考验，才能成为那种人。我想训练你一段时间，然后看你是否有资格成为那样的男人。”
“好。”里昂仔细想了几遍他说的话，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要告诉你的爸爸，他会不高兴。”威利斯叹了一口气，“他总想着靠他自己，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事只靠自己就能完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