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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师 (燏火重生)


姜玄这么想着,心里似乎又好像好受了些,仿佛今日的遭遇全是一场惩罚。这奇异的赎罪心态令他陡然升起一股难以言明的献祭心理,像是一瞬间拥有了勇气,令他能够继续设想自己的将来。但那毕竟是没什么可以设想的,情人之间分分合合不外风月,而他已经没有自信再去思索自己和陈林之间那种所谓的深情,究竟是什么样子了。他收拾好车内的杂物,又将早上买好的果蔬提在手上拎上楼去。电梯不住上行的时候他想起陈林说过,这个周末天气会很差,所以想要两个人窝在家里不要离开。从前姜玄有时候会对陈林这样无理的要求有些不满,但这时候他心中一丝怨言也无,想着两个人窝在床上如小兽一般互相爱抚的样子,反而令他的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火焰,这火焰支撑着他踏出电梯、走回家中去。

家中并不很干净,大概同他们昨日忘记关窗有关,室内落了不少灰,连带着地毯都被染黄了。前一日的晚上他们住的是平日掩门的客卧,那屋里平时就整齐素净,倒令姜玄直到今日才觉察出屋内的脏乱来。客厅的地毯上染上了一些灰黄,连带着桌上也蒙了灰,姜玄站在屋里穿着拖鞋走了两步,只觉得脚下甚至有些滑。然而比起书房来,客厅已不算是惨不忍睹。书房的窗子有两扇,陈林出门的时候想着通风便都打开了,网纱过滤不掉尘雾,书架全染上土黄,窗框上原有些水渍,粘上了雾霾痕迹,竟发了黑点在上面。
姜玄扯了床单被罩送进洗衣机,又把被弄脏的地毯用塑料袋装好,举着吸尘器从里屋吸到外屋,终于将灰尘一扫而空。可这事不能满足陈林的要求的,他拆了块新买的大万能布,沾了水后从卧室的床角蹲下来一点一点抹地。这样里外都一点一点擦干了,连客厅桌下那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小小灰渍都反复抠挖除去。将这些都做好了,陈林的要求其实已经达到,但姜玄卖了力气,又铺了层从前干洗带回来的塑料布在地上,将陈林的那些书本一摞一摞放下来。这些书大多有些日子,书页已经被翻得颜色变了深。姜玄从车间带回来一个新的小刷子,用这玩意顺着书脊一点一点扫灰尘下来,接着用抹布擦干净放书的那一层,最后再合着陈林的顺序将那些书本摆回去。这些书少说有百来本,一件件这样精细的活做下去,也消磨了他不短的时间。这工作枯燥无味,但姜玄做得甘之如饴,像是在这如西西弗般的漫长憧憬之中,痛苦终于在他的心头稍稍缓解。
这些书很多,姜玄蹲在地上,连手套都没有带,他的手指渐渐脏了,于是去洗掉,然后再回来继续。他的腿蜷缩在自己肩膀前,整个人缩成一只烧红的虾,蹲在地上。窗外并不敞亮的光照在他颈后的发根,像是黎明前被笼罩的苍林。姜玄终于要做完他的工作了,他抚摸着这些书本像抚摸着陈林的肌肤和心神,像亲手拨开盘绕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隔膜。他的刷子也变了颜色,但仍旧很好用,清扫已经进展到了最后一格,那是陈林常年放在书架左下角的一格,对的都是他曾经的一些专业书籍,里面大多是姜玄看不太懂的古文论著,并不很厚。这一格在书架和窗台之间的角落,平时并不很好清理,可是由于不常晒到日光,书皮反而完整如新。姜玄将这些书侧着立起来,他偏了偏头,却发现其中一本有个指甲盖宽的缝。这缝隙夹在不多的页面之间,像一道裂开的峡谷,割断了西天与东土。
姜玄不作他想,殷勤地打开书本,那些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姜玄看到两张白色的纸夹在其中。纸张从中间折了一叠,此刻立在书页之间的缝隙之中,随着姜玄的呼吸轻轻摇摆着。
他可不记得自己给陈林写过什么情信。
隐约中他心底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仍旧蹲在地上,将信纸捡出来展开,捏在手里看了起来。

“林,
见字如晤。你过得好吗?
这样和你问候似乎已经晚了,但我还是想要这样和你说说话。
上飞机之前,我等了你很久,想着无论如何走之前也该见你一次,但是看到你没有出现,我又忍不住为你感到庆幸。你应该已经忘了我了吧。
对了,听说你保研了,恭喜。
让你难过了,对不起。
祝你以后的日子开心、快乐。
谭季明
2009.09.01”
“林,
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心中对你仍有几分感情,我想你也清楚。所以希望你能够允许我再自私一次,这样叫你的名字。
这次回来,看你过得开心,我替你感到高兴。你们离开咖啡厅的时候,我看到他拉着你的手。你以前很怕在街上拉手,但现在似乎不是这样了。
虽然我很不甘心你当年拒绝了我,但现在似乎也稍微能理解你的意思了。你说你找到了最爱你的人。你说你已经不再爱我了。
我现在相信了。
祝你幸福。
谭季明
2015.06.07”

风吹过信纸,两页硬纸拍打在一处,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声音像极了柴火在烈焰灼烧下断裂的响动,那火星四处飞溅,在高温扭曲的空间中不住颤抖,一如姜玄此时狂跳的内心。他盯着展开扉页上的字,那些字一个个张开大口,化作嬉笑着的黑色幽默,铺开在他面前。
这书上写:
我被他抱着站起来,整个儿人落入他的怀中。我的脸仍仰向他,晕眩得眼睛闭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点挣扎,一点勉强也没有,我是心甘情愿,愿把自己当作一件礼物拱手献出,完全不顾对方是否肯接受,也不顾这件礼物是否被需要。我的心不断地对他说:“你把我拿去吧,整个儿拿去呀!”他的亲吻似乎在回答我的话,颤抖地落在我滚烫的皮肤上。
我突然明白,并不是从这一天才这样的,我一直都是这样,我的本性中就有这么股我至今也弄不懂的劲头:敢于抛弃一切,哪怕被一切所抛弃,只要为了爱,无所谓明天,不计较昨日,送掉性命,也无怨无恨。

缘是为了他。姜玄想,缘是为了他自己。
他忍不住“呵”了一声,竟嗓子喑哑、舌尖颤栗,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竭力忍住眼眶中的酸楚。
都是他太聪明了些。

六十(下)
陈林走进屋里的时候家里一点光亮都无,阳台的门开了一道缝,外面下着雪,呼啸的冷风裹挟着黑夜吹进屋里来,把他的裤腿都吹的紧了些。他扔了钥匙在门口的玻璃碗里,发出“叮”的一声,一面伸手按亮壁灯、一面高声喊道:“姜玄?”
屋里亮起来,他才看到沙发上躺着个人,盖着条厚重的毛毯,脑袋下面压着抱枕,正伸着手揉眼睛,从沙发上蠕动着坐起来。他似乎睡了不短的时间,此刻并不很清醒,手在沙发边缘上扒拉了两下,才终于拔萝卜似的把自己从沙发的怀抱里提溜出来。陈林看到他的一搓头发被压得卷了,蜷在头顶上打了个转。姜玄揉揉眼睛,见是陈林,把身上的毯子一掀,赤脚踩在地上跑过来,似乎还有些不敢确认,高声说:“林林!你……你怎么回来了?我还想着去接你呢……”他的眼睛和鼻子都有些红,壁灯照在他脸上,将他的鼻子照的十分挺拔,上面沁着一点汗珠,看起来既憨且蠢,陈林忍不住有点想笑,问他:“你睡了多久了?”
他这样问姜玄,倒真把他问住了。
起初他只是坐在沙发上,急切地盼望着陈林回来。他手中捏着谭季明的信纸,思维都是断的,甚至不能连词成句,偶尔跳出来一些想法,却转瞬即逝,没头没尾的叫他摸不着。他就这样沉默地坐在那里,直到想起陈林出门的时候吩咐过他,要他好好打扫。这想法冒出来,倒是叫他一个激灵,不由得站起身来,茫然四顾。他见窗外天色阴沉,隐约有雪花飘下来,将眼前的一切都化作蒙蒙的灰色,映在他手中的信纸上,让那些文字都变得模糊起来。这撇捺行列拆分开来,在他眼前饶了又绕,渐渐化作一些个丑怪样子,仔细看去,每一个缝隙都夹着一张大大的笑脸,咧着巨大的嘴巴,倒有着说不出的讥讽与悲哀。这笑脸越看越像谭贱人,姜玄忍不住想起他在那通电话里对自己洋洋得意的展示着与陈林的默契,不由得心生怨怼,将这薄薄两页纸抖得哗啦作响,勉强忍住心神后定睛一看,那笑容又化成一张哀伤的哭脸,分明是陈林的一张脸,带着怜悯地盯着他,眼睛里噙着泪水,却并不落下来,转眼间他又神色平静、面容冷峻,从那平面中伸出手来推开姜玄,一指贴在他唇间,肌肤冰冷冷地、语气也沁着寒气,只说:“我对你好失望。”话音刚落,又变做他自己的面庞,像是发了高热一般,涕泗横流狼狈不止。姜玄心中大恸,伸手捂住双眼,再难看下去。过了一会,他强自镇定了精神,想要将这幻象赶出脑海中去,便撑着走到书房去。地上还有一摞没有整理好的书本,姜玄蹲下身去,将书本排列整齐,又将手中的信纸叠好,塞回那书本之中。将书架理好,又把地上收拾了,取了抹布再擦过地板和拖鞋底,又冲了个澡,心情才稍有平复。屋里整齐干净,姜玄赤着脚站在地上,见地上瓷砖光亮得几乎能照见他的身影,想想自己大约是这屋里唯一脏的见底的东西,心中哂笑自己一番,这才稍有缓解,不似刚刚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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