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应尧没有说话,只是沉了面色。
老板娘尴尬后退,琢磨不透眼前的这个温应尧,“我进去给您叫人……”
“劳烦。”温应尧礼貌点头。
卢筝急急忙忙出来的时候,也下意识地喊出了“温先生”。
温应尧笑得得体,开门见山:“平昇今天没去学校,您知道他会去哪吗?”
“没去学校?”卢筝一下走上前,迟疑:“不可能,我看着他出门的——”
“没有。”
温应尧顿了顿,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身体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没有去学校”。
“他有手机!”卢筝叫道,没顾温应尧,转身拿过一旁的电话就拨了平昇的电话。
被掐断了。
卢筝彻底没了主意,抓着电话线继续拨,“阿昇不会不去学校的啊……”
温应尧走进,低头锁住卢筝慌乱的眼神。他在卢筝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重重叠叠,分不清真假。抬眼,抓着最后一丝即将逃离的记忆,话音很淡:“今天是七号。”
“我上次去你家也看到过这个日期,还被做了标记。”
“是什么日子?”
卢筝呆了。
“七号……”
“五月七号。”
“是平昇他爸出狱的日子。”
在最后被“驱逐”的那一刻,温应尧好笑地发现,其实他和平昇是同一类人。
只不过,
一个自欺欺人,画地为牢。
一个孤注一掷,覆水不收。
作者有话要说:
温先生再次出现……
☆、寒冰煮血
宁市监狱并不在宁市。而是在省里。开车过去,路上至少得花三个小时。穿过省道,还有一段很长的山体隧道,出口处的白点不断放大,温应尧看了很久,耳边是离开前卢筝的三言两语。
慌乱急促的语调渗透进现实与回忆,几笔歇斯底里,就在他眼前勾勒出了一个黯淡无光的少年模样。
少年沉在黑暗里。
白光再亮,再盛大,也泯灭不了少年的仇恨。
“温老师……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我求求您……一定要帮我把阿昇带回来……”
“阿昇不会放过那个畜生的。”
“那个畜生被抓上警车的时候,阿昇追了一路,什么人都不认,一直追,一直追……差点晕死在路上……”
“后来判了三年多……”
“我以为这三年多多少少会让阿昇的仇恨少一些,淡一些,或者……忘记一点……”
“我没想到……”
“他没有一日忘记过。”
方向盘急剧转动,脚下加速,一瞬间,满目日光。远处,省监狱青黑色的大铁门竦身峙立,在视线里突兀地阻断一切。
温应尧放慢车速,四处搜寻平昇的身影。
出了隧道,还有一段小土路。两旁是废弃陈旧的工厂大楼,隐隐还有焊接的滋滋声传出,估计在做最后的拆检。
驶过第一幢厂楼,与第二幢相隔之间,有一处不大的凹陷,烟酒广告牌竖立在一边,灰头土脸。
温应尧熄火下车。
柜台很小,茶褐色玻璃早就脏得不成样子,划痕累累,但没有影响温应尧低头找烟。
“这个。”温应尧虚空点了点角落里的一包白色烟装,抬头却望见面前并没有人。
外套脱下来随意搭在左臂,扯松衬衣前两颗扣子,温应尧长腿一抬,就站到了柜台后亲自拿烟。
打火机都是现成的,不过劣质粗糙了些。温应尧没有在意,给自己点了根烟。
烟白浓而长,一口而出,覆盖了整个面目,像倾穴而出的白色猛兽,一路蹑手蹑脚,悄无声息,临前却来势汹汹,不可抵挡。
烟白缓慢散开。
温应尧看到了平昇。
大堆大堆生锈暗红的钢管,根根累叠成了个平地三角形。平昇垂头坐在一侧,手里掂着什么。整个人融进了这片废墟,日光偶过,角度倾斜,他的手上刺目一闪。
温应尧依旧站着不动,神色不动,抬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过了会,低头弹了弹烟灰,点了第二支烟。
平昇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将睡未睡的迷惑之中。
也许是太阳太大,直直地射向头心,烫得他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手一直在颤抖,似乎脱离了躯壳,变得有意识,有情绪,而似乎只有拿着刀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与平衡。
怎么还不出来。
平昇闭眼。
震耳欲聋的彻夜尖叫,头顶上五颜六色的影灯映在每一个人脸上,呈现出无休无止,寻欢尽意的迷乱和疯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舞台中心的那位舞女身上。
肌肤胜雪,红唇凝眸,只是一身红色长裙,再没有多余装饰。一头长发高高挽起,碎发擦鬓,不经意间透露着极致的魅惑。引人目眩的旋身,下腰之间,红裙袅娜,几下踮脚,快速滑步,每一次停顿都能收获几乎掀翻屋顶的叫好声。
筝姨在一旁唱歌,好几次都停下来与底下的观众一起欣赏妈妈的舞姿。
他也兴奋地跟着所有人一起热烈鼓掌。
可是下一秒,画面变得绝望而恐怖。
他听到妈妈的尖叫和头撞上墙壁的钝击,一声一声,他被推着锁进了房间,在门后哭得没有力气。
是那个人回来了。
每一次回来都是他和妈妈的噩梦。
打翻一地的饭菜,玻璃渣子,碎碗片,恶毒的谩骂,还有妈妈的一声不吭。
后来就是拳脚相加,变本加厉。
他受不了冲上去保护妈妈的时候,妈妈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那个人最后没有打他,而是把他锁进了房间……
“我不打这个野种,嫌脏!”
“他不是野种。他是我的孩子。”
他听到妈妈一字一顿地说话。
那个人笑了好一会。
“婊-子就是婊-子。”
血瘀满面的妈妈开门来抱他。
他抱着膝盖哭得眼睛都花了,但是在看到妈妈的时候,吓得忘记了上前。
后来还是筝姨赶过来把他们俩一起送去了医院。
“离婚吧……”
迷迷糊糊,他听到筝姨坐在床边低声说些什么。他看到妈妈轻轻摇了摇头,手里攥着沾了血的纱布,“他也不容易……”
“容易?”筝姨气得一下站起来,回头看了他一眼,勉强压低声音:“谁容易?!每次回来就知道打你……他还是人吗?!”
“他不打小昇。”
“他还帮我一起照顾小昇……”
“他那是照顾吗?”筝姨的怒火安安静静,却让妈妈头都不敢抬起来对视。
“……他起码让小昇上学了……我……”妈妈双手捂脸,“我感激他”。
那个时候,平昇想,如果是这样,这个学,他宁愿不上。
他自己跑去说要辍学出来打工的时候,第一次被妈妈打了巴掌。
他第一次看见妈妈哭成那样,整个人都老了好几岁。无论是被那个人怎么打,怎么抓住泄愤,妈妈从来不会哭。可是那一次,他望着妈妈的眼睛,泪水像血一样,逼着他一忍再忍。
直到最后。
什么都没了。
只剩下了血。
平昇长长呼出一口气。
烈日灼心。
浑身的血液都要烧干了,整个人饥渴难耐。只等着最后一刻的干干净净。
再轻微的响动都能激起无尽血浪。
铁门从里向外打开了一条缝。
然后,在平昇的视线里一帧一帧地放大,放大,再放大。
刀柄都烫了。
不知是被太阳照射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平昇站了起来,视线紧盯那一点,往前走去。
突然。
眼前一片漆黑。
有人从背后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力道一点也不大,但足以禁锢他所有的行动与情绪。整个人被收拢,环抱,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有人在保护他。
在瞬间的停滞中,平昇几乎就要冷笑,保护一个拿刀的人?
眼前昼夜颠倒,热度依旧。
片刻的愣神,思绪一片空白。
有什么被凭空斩断,那些汹涌的情绪被短暂驯服,妥善安置。
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跟我回去。”
“平昇。”
回去?
他能回哪去?
更何况,
他一点都不想回去!
三年,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仇恨在血液里被一遍遍加热,沸腾,再冷却,凝固。
至今已是寒冰煮血,回头无路。
像是预料到了一样,时间禁锢的闸门被撞开,拼了命一样的后踢与手肘撞击朝着温应尧袭来,两个人开始沉默的搏斗与完全的控制。
温应尧低头看着几乎疯了一样的平昇,神情依旧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收紧了手臂。
所有的挣扎都被轻松化解,都被包容进背后的怀抱。
而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平昇全身是汗,背心渗出,贴上温应尧胸前,冰冷一片。力气几乎被耗光,平昇低头剧烈喘息,顿了顿,猛抬起握刀的右手,狠狠扎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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