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年惊蛰 (落蒲生)

侍者立马会意，从邻座搬来了一把空椅子，请他坐下。

霍恕神态自得地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夹着那根雪茄。然后看向了站在原地的宋漾，示意他过来。

宋漾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打开火机，燃了火，正准备凑上他指间的香烟，头顶又传来一句冷硬的声音：“跪下。”

他忽的手一顿，火熄了。

霍恕看着他依旧弯着腰站在自己面前，丝毫没有下跪的意愿，冷笑道：“你这是不愿意?”

宋漾没有答话。

“怎么，刚刚不是还狗腿地喊我舅姥爷吗?现在让你给我这个霍家的舅姥爷下跪点根烟，就不乐意了吗?”他特地加重了‘霍家’二字，玩味的看着宋漾，顿了会儿又说道，“你哥哥生前可是在我面前目中无人的很，如今遇上了你，就当是替他赎罪了。哦对了，我听说……宋觉还有个遗女，叫什么宋满是吗，好像现在跟着你这个叔叔吧?”

霍恕瞥着眼注意到他握着火机的手紧了紧，骨节分明，笑了笑又自顾自说道：“啧，多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我们霍家这未香阁最喜欢这种水灵的女孩子了，想着她再过几年也可以学着楼里的其他姑娘接接客，到时候说不定你也可以乐呵乐呵啊，哈哈哈……”

“你混蛋！”宋漾像是再也受不了他言语上的侮辱，直起身握起一拳就朝着霍恕猖狂地笑着的脸打了上去，还气愤地准备打第二拳时，被一旁的侍者慌忙拉住了。

几个随从听到声音也冲了上来。

霍恕冷哼一声，抹了下嘴角流溢出来的血，道：“给我揍。”

蔡花看着宋漾被霍恕的人打倒在地，无人相救，几欲站起身来，见喝完茶又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陆惊鸿，焦灼地喊道：“老板，二少爷被那群霍家人打了。”

良久，陆惊鸿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死不了。”然后又没了声息。

“你，这……”蔡花搞不懂陆惊鸿今日怎么回事，怎么说他先前也算与宋家有些交情了，怎的如今冷血到这般地步。最后他只好自己咬牙站起来，向宋漾的方向走去。

才走了两步，刚走到陆惊鸿身边时，就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听到他阖着双目轻轻地说了一句：“滚回去。”

“你！”蔡花瞠目结舌，气结了好久。

陆惊鸿闭眼皱着眉又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继续道：“宋家没了，这些事情，他宋漾迟早要学会面对，要虔诚度过。只有深刻体会了这些苦难，他才会彻底告别过去的自己，获得新生。”

蔡花听着陆惊鸿高深莫测地说了这么几句，才悻悻然地坐回去。看着不远处被狠揍的宋漾，一边痛心疾首，一边深信自家老板说得有道理。

霍恕吸了口身旁侍者点上的烟，瞥了眼地上鼻青脸肿的宋漾，命人住了手。然后起身一步步走到宋漾的身边，蹲下来，拍拍他乌青流着血的脸，道：“宋漾，今天只是给你个教训。以后，遇见了我，擦鞋你都得给老子干。”

然后起身理了理衣领，走了。

宋漾闭眼咬着牙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努力着爬起来。一旁的其他几个侍者也是霍家训练出来的人，即使心里想扶他一把，也不敢上前，摇摇头都各自忙活去了。其他的客人也是坐着不动，生怕一个帮衬就成了霍家的眼中钉。

就在无人上前之际，一个身着墨色长衫，围着浅灰色棉麻围巾的男子停在了宋漾的身边，弯下腰轻轻将他扶了起来。

“啧啧，果然宋二少爷还是命不错啊，我就知道迟早有人来解救他的嘛。”蔡花看着不远处的一幕，笑着说。

“谁?”陆惊鸿问了句。

蔡花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那么好奇自己看啊，装什么清高嘛。但还是答道：“柳眉生，柳老板。”

陆惊鸿忽的就弯了嘴角，喃喃道：“不错，有点儿意思。”

宋漾一边揉着受伤的肩臂，一边对身边人说道：“多谢先生。”

“……无妨。”柳眉生望着宋漾，俊美的脸上生了一丝动容。

宋漾听着这清透缓慢的声线，揉胳膊的手顿了顿，哆嗦着不可思议地看向身边扶着自己的男子。

看清来人后，立刻不自然地回了句“柳老板，我还有活，再见！”就准备瘸着腿跑走。

柳眉生不动声色地拉住他，问道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未香阁还有什么活需要你拿命来换?”

宋漾摆着手回道：“柳老板怕是忘了，我已经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了，这里的活，自然比我的命重要。”

柳眉生还想说什么，就被身后的一句音调怪异的“柳老板”打断。

陆惊鸿倒是在椅子上忽然睁开了眼，心想道：日本人?

柳眉生听闻背后的招呼声，抓着宋漾的手松了松，回身道：“高泽长官。”

高泽见司穿着日本军服，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未香阁，中国人的地盘上，着实让柳眉生愣了愣。

“柳老板近来总是拒绝到我府上唱戏，我如今才无聊地到这走一走，没想到还能遇上柳老板，不知柳老板今日可否去我的使馆一叙啊?”高泽见司扫过一旁鼻青脸肿的宋漾，对上柳眉生清澈的双眸，问道。

“高泽长官怕是误会了，我不是拒绝请柬去你府上，而是……我向来不为日本人唱戏。”柳眉生直截了当地回道，眼里折射着冰冷。

高泽见司半笑的眼睁了睁，冷硬地说道：“是吗，你们中国的古话很多，识相的话也不需我这个外国人明讲了吧?”

柳眉生深知再这么耗下去，高泽见司肯定当众翻脸，于是回了句“高泽长官慢玩”，便拉着宋漾准备离开。

“站住。”

高泽见司看着柳眉生如此不给他面子，难免有些愠怒，虽说他如今只是以一个客人的身份暂住在蓉城。但再过不久，等丰崎隽也攻了城门，他还不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于是冷笑道：“柳老板这么不给我面子，是觉得我好糊弄欺负吗?”

柳眉生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笑道：“呵，高泽长官说笑了，就算是你上面那位日本少将来了，我也依然说同样的话。”

“你什么意思?”高泽见司顿了顿，认为自己的职位受到了中国人的侮辱，还是个地位卑贱的戏子的侮辱，怒道，“柳眉生你别不知好歹！我请你给我唱戏是看得起你们这些戏子。”

“实不相瞒，我并不稀罕。”他冷冷回道，“你们日本人的自以为是，没必要在我们中国的领土上演，我先走一步了，请自便。”

高泽见司看柳眉生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一气之下拿出了别在腰间的枪，朝二楼天花板的水晶灯打了出去，碎裂的声音吓得周遭的几位艺妓惊叫。

“高泽见司，你疯了吗！”柳眉生听见身后的枪声，回身皱着眉道。

宋漾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直到他听见了枪声，看见头顶的水晶灯摇摇欲坠，才下意识地将柳眉生护在身后，对高泽见司说道：“你是日本人，这里是中国人的地盘，请你出去。”

高泽见司看着宋漾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呵，这是刚刚被哪个管疯狗的打了一顿，怎么现在还这么嚣张?”说完抬起握着枪的右手，半眯着眼睛瞄准了护在柳眉生身前的宋漾。

“这位长官不好好欣赏未香阁的莺歌燕舞，在这儿为难一个戏伶和伙计，真的很没意思啊。”陆惊鸿忽然出现，越过指着枪的高泽见司，挡在了两人的身前。

“你是什么人?”高泽见司见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不悦地问道。

“中国人。”他淡淡答道。

“中国人?”高泽见司见他如此回答，眯了眯眼，说道，“哦，我懂了，都是来找死的对吗！”说完就朝他开了一枪，陆惊鸿立刻将柳眉生和宋漾一推，自己也俯身一躲，子弹猛地打入了自己的左肩。

很快，不断冒出的鲜血就浸染了肩膀前白色的长衫衣裳。

陆惊鸿皱着眉咬牙看向杀人不眨眼的高泽见司，心想真是好久都没受过这种清晰的痛觉了，感觉真他妈痛啊。

“怎么，现在还想多管闲事吗?”高泽见司得意地拿枪指着额头渐渐冒着密汗，唇色已然发白的陆惊鸿，问道。

“老板！”蔡花立刻扑过来，护住陆惊鸿，对高泽见司吼道，“你这个人别太过分！”

高泽见司立刻冷笑：“呵呵，你们中国人真是有意思，个个感情都深厚得紧。”

陆惊鸿缓缓推开蔡花，对上他的双眼，冷声道：“现今蓉城还不是你们日本人的领土，耍威风耍够了，就从这里滚出去。”

高泽见司冷哼道：“就凭你这嚣张的口气，迟早你们也会落在我手上。既然早晚都是个死，不如现在就送你们上路！”说罢，他又准备扣动扳机。

“嘭”的一道枪声又骤然响起，在座瑟瑟发抖的艺妓都捂着耳朵闭上了眼，而高泽见司手中的枪应声被打落在地。

“高泽，别来无恙。”







第12章 第十二章
一个身穿黑色大衣，头戴礼帽的男人出现在楼梯口，修长的手指还扣着枪，淡漠的眉眼让人有些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