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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练 (ranana)


  艾杉杉拍着小艾的后背哈哈大笑,小艾推了下他的脑袋,没出声,摸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艾杉杉竖起拇指一指小艾,不无自豪:“我哥是搜救队的!救过不少人,收到过不少锦旗!“他问我,“欸,关律师,您要在玉松待多久?现在雨季不让爬山了,倒是可以坐坐缆车,就是坐缆车没什么意思,琼岭还是得边爬山边玩,一路上都是风景,我哥懂,您要是能待到四月份,我带您去爬山啊,就不和我哥一起爬了,他穿个人字拖,肩上抗两袋大米都能在山上飞起来,我们肯定追不上他。”
  艾杉杉滔滔不绝,我偷偷打量小艾,小艾在点烟,一手护着打火机的火苗,一手勾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全是药。
  艾杉杉嚷嚷起来:“好饿啊!”
  那时是二月,春节刚过,是玉松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艾杉杉穿棉大衣,我穿大衣,一阵冷风过来,我们两人都缩起了肩膀,小艾只穿一件连帽外套,挺着腰杆站在风里,他的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把,他点上了烟,抽了一口,冲我抬抬下巴,我摇摇头。艾杉杉犯起了嘀咕:“哥!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手都握过了,怎么也不和关律师打个招呼!”
  小艾啧了声,眼角一斜,又拍了艾杉杉的脑袋一下。艾杉杉往我身边靠,瞪着眼睛道:“你别打了啊!再打我告你家庭暴力了啊,律师就在这儿呢!”
  小艾没理他,他看看我,和我说:“叫我小艾就好了。”
  艾杉杉揉着后脑勺呼喊:“哪有人这么介绍自己的,你是小艾,那我就是小小艾!”
  小艾抬脚要踹他,艾杉杉一晃,躲开了,扮了个鬼脸,拽着我往马路上走,说:“饿死了,吃点东西吧,关律师你也一起吧!”
  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的小吃店吃面。
  我是从上海来的玉松,我来处理一起未成年性/侵案,受害人是玉松三中的一个女学生,叫姚晓芙,因为被数学老师曾海多次性/侵,得了抑郁症,休学大半年了,家长碍于面子,一直没提告,好不容易姚晓芙的小姨做动了她父母的思想工作,他们愿意打官司了,要告曾海,还要告学校,于是就找到了我。
  我从政法学校毕业,过了司考,成了律师之后就一直在做援助性/侵受害人,尤其针对十八岁以下受害人方面的工作,已经处理了不少类似的案件,平时也会在网上答复一些网友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姚晓芙的小姨就是通过网络知道和联系的我。她在写给我的求助信里说,他们找到了一个愿意出庭指证曾海的目击证人,一个男孩儿,姚晓芙的同班同学,住宿生,一次晚自习,曾海值班,巡查到他们班,把姚晓芙叫了出去,姚晓芙是他们班的数学课代表,那个男孩儿恰好有道数学题不会,想请教老师,跟着出去了,他说他看到曾海把姚晓芙拉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他想去敲门,听到姚晓芙在办公室里哭,求曾海放过她。男孩儿很用力地敲门,过了好一阵门才打开,姚晓芙哭着从他边上走了出去,曾海笑眯眯地问他:“有事吗?”
  隔天男孩儿去找了教导主任,还去找了校长,他们问他,你说曾老师怎么了?
  男孩儿年纪毕竟还小,也说不清,说不好,一味地强调曾老师欺负姚晓芙。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姚晓芙再没去过学校。
  那个男孩儿就是艾杉杉。
  但在三中门口那次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艾。
  我第一见到小艾是通过大卫,在W酒店顶楼的城市夜景套房。
  我和沈映读的是同一所大学,我小他两届,来玉松之前,不少同学都和我说,到了玉松,要是官司遇到麻烦可以去找沈映,他为人热心,在玉松的司法系统很“吃得开”,对校友可谓有求必应。我听过沈映的名字,也在学校里见过他,我记得他。
  谁会不记得沈映?他的相貌加上他的谈吐已经足以让他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后来又发生了女友惨死的悲剧,更让人对他印象深刻。
  我到玉松没多久就在阿姆斯特朗酒吧见到了沈映,他坐得离我很近,边上是大卫,我们两个互相看到,四目相接,我一下就认出了他,有些意外,赶紧转过身喝杯里的马提尼。过了会儿,沈映和大卫走到我身边,大卫问酒保要了三杯威士忌,酒送到我们面前,大卫举起酒杯,碰了碰我的酒杯,热情地问:“你是沈映的学弟吧?”
  我没想到沈映会记得我,更意外了,和他比起来,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普通的家世,普通的学习能力,我不热衷公益,也不爱参加什么联谊聚会,我和沈映的交集仅仅是学校里一次游泳比赛后的聚餐。沈映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吃惊,和我说:“你游蛙泳,第三道,拿了第三名,哦,还有,你吃烤生蚝不要加蒜泥,你还考了潜水证,对吧?”
  我想他可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可能记得他见过的所有人,他们的所有特征,所有癖好。
  大卫又要了三杯威士忌,听说我是来玉松办公的之后,大卫一揽我,道:“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你是沈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哈哈!”
  我莫名其妙地从“沈映的学弟”成了“沈映的朋友”,大卫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映,沈映在看别的地方,酒吧的表演舞台中央一个男孩儿在弹钢琴。男孩儿的侧脸俊美,手指纤长。
  阿姆斯特朗酒吧是玉松知名的同志酒吧。沈映和大卫不像是误闯进来的,他们认识酒保,那个弹钢琴的男孩儿弹完琴还来找沈映喝了杯酒。
  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也没想过沈映会有这方面的倾向。可能正是因为发现了沈映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这窃得别人秘密的成就感让我有些飘飘然了,大卫和我碰杯,我就喝,一饮而尽,喝了好几轮,大卫和我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喝得有些多了,头昏脑胀,说不上话,走路都有些脚软了,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卫上了辆车,沈映开的车,他好像没喝太多,他把车窗放了下来,一吹冷风,我更晕了,大卫在我耳边说话,我听不太清,也不想去追究,车停下,我踉踉跄跄地跟着大卫下了车,沈映把车开走了,我还问大卫:“他去哪里?”
  “他去吃云吞!”大卫笑着说,他带我进了酒店,我们在电梯门口等了会儿,一个年轻男人下来,带我们上了楼。
  一路上我都被大卫拉着走,被他拉进电梯,拉出电梯,拉进房门,拉到人堆里,本来极安静,忽然就吵得要命,到处都是人在说话,大卫在我耳边大声喊道:”这个是乔治!!“
  我回:“你好!!”
  “这是阿青!!”
  我又回:“你好!!”
  这是某某,这是某某,这又是某某某。
  我通通回:你好,你好,大家都好!
  有人递给我酒,我又喝,有人递给我烟,我就抽,我感觉自己在笑,无法控制,情不自禁,我就抓着大卫,大笑出来。大卫一回头,冲我打个手势,还在介绍人给我认识。
  这个房间里怎么有这么多人?这个房间里怎么有这么多具闻上去像花,像熟透的苹果,像雨林里的腐木,像清晨的青草,像长在河边的柳树,像暴雨欲来前的湿润的风,像窖藏了百年的酒的肉体?
  “这是小艾。”
  我总是想不起来小艾当时在做什么,他是站着还是坐着,是躺着还是翘着二郎腿?
  有一次,我回想起那天他是坐在沙发上的,被一堆奇装异服的人挤在中间,没穿上衣,但想了想,我又觉得他是在浴室里,上身是一件宽大的衬衣,下身光着,躺在浴缸里抽烟,再追究,再挖掘,小艾又好像是站在阳台上,穿了上衣,穿了裤子,一个男人正在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他在吃桃子。
  不对,冬天怎么可能有桃子?
  小艾应该是……
  我记不清了,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后来去过太多次那间套房,在那里见过太多次小艾了,以至于我把不同时间见到的不同的小艾混淆在了一起,他们散落在了那间套房的不同角落,每一个角落。
  再让我好好想想吧,让我再在我的记忆里搜刮一下,努力拼凑,努力还原,让我向我的大脑发出最后通牒,让那些小艾们从门边走开,从阳台走进屋里,从卧室、从浴室走出来,从沈映的臂腕里挣扎出来,从一副人的皮囊里钻出来,赤身裸体地走到一张沙发前,对,让他来到一张挤满了人的沙发前,坐下来,让他抬起头,抬起他的眼睛,看着我。我要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让他对我说:“你好,叫我小艾就好了。”
  让我对他说:“你好,我是关明智。”
  让我再看不到其他人,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让他们都被“记忆”这块古怪的橡皮擦擦掉吧。
  让我第一次见到小艾,混混沌沌,像跌进雾里。


第三章 第三幕
  还是说说姚晓芙的案子吧,在我处理过的未成年女孩儿被老师性/侵的案件中,这绝不是最悲惨,最离奇,最吸引社会关注的一桩,整个案件由开始到结束,没有一环跳出过我的预料。姚晓芙和多数受害人一样,遭遇侵害后被一种羞耻感和愧疚感围绕,她陷入了一种自责的情绪,我看了她的日记,也咨询了她的心理医生,有一段时间,她以“老师喜欢我”,“对老师来说,我是特别的”这种概念自我催眠,她在给自己找一个出口,让痛苦不再成为痛苦,让伤害不再能对她,对“姚晓芙”这个人构成伤害。她的心理医生告诉我,姚晓芙已经有人格分裂的先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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