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很小,但利威尔一个字一个字听得特别清楚。一瞬间他的心脏猛地抽痛起来,疼得他咬紧牙关,却仍止不住发抖。
艾伦果然要走了。5月毕业以后就去费城。
作为美国三大交响乐团之一,费城之音的盛名连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的利威尔也会肃然起敬。来自费城交响乐团的橄榄枝对于一个刚刚毕业的年轻演奏家来说是多大的荣耀和机遇,任何额外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少年却说,只要他说一句话,就会留下来。专程为了他放弃绝好的前途,留在这个繁华而荒芜的城市。
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他觉得艾伦其实是希望他这样说的。希望他要他不顾一切留在纽约,留在自己身边,希望两个人的这段感情,可以一直继续下去。
“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留下来……”
一贯温和驯顺的话语,却让利威尔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上不去又下不来。
艾伦对他有着近乎盲目的顺从,虽然在生活上也有过几次很小的摩擦,绝大多数时候,少年会把他所说的话奉为圭臬一般狠狠地遵守,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即便再出格,少年最后都不会反抗。这种畸形的上下关系好像从他们最初见面时利威尔硬是在酒店的洗手间里要了他那一刻就开始了。
艾伦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因为他是声名赫赫的高级合伙人,而他还只是个学生?因为年龄上相差了跨越两个世代的19年,他见过太多人,经历过太多风雨,而他还没有正式步入社会?因为害怕这段感情终究没有结果,他终究会爱上一个与他阅历和地位更相近的女人,结婚生子,建立家庭?
明明知道这一切,却仍是对艾伦说出了那些严厉的指责,做了那些过分的事,就像是在利用少年的恐惧,这样的自己,连自己都觉得并不光彩。
——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留下来……
那几乎是用尽全部生命的乞求,在利威尔丝毫不留情面的斥责和惩罚之后,用全部的生命,乞求他的原谅。少年卑微的姿态,一瞬间让利威尔的心脏疼得要死。
只要一句话,告诉艾伦不要害怕,我不怪你,我不会离开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可这唯一的一句话,他能说得出口么……
两个人到底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呢?事到如今,就算他去道歉,承认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恶劣地利用了少年的感情,是他在摆成年人的架子……也只会雪上加霜吧?
不一定去了费城就意味着两个人的感情走到了尽头,分居两地仍然如胶似漆的情侣多不胜数,何况费城离纽约并不远,来回一趟半天都用不上,他们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常常打电话,一起过周末,还可以等到圣诞节大假的时候一起去key west,去看海。
——他不是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提出这样半吊子的方案,大概艾伦也不会同意。
利威尔到休息区为自己点了一支烟,并不吸,只是拈在指间让它慢慢烧着,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真是历史性的难题,一向自诩头脑无比灵光的利威尔,连着想了几周,也没想出解决的办法。
他等到下班早早地从公司出来,到花店取了预订的花束,一路赶到艾伦的学校。
这天是艾伦的毕业音乐会。
艾伦怯生生地把贵宾席的票交到他手上还是几周之前这场莫名其妙的别扭刚开始时的事,之后两个人几乎没有联系,一直就这样僵持着,利威尔担心如果再错过这次机会,恐怕会真的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音乐会7点半开始。利威尔到音乐厅入口的时候才刚刚6点过一点。因为还没有开放观众入场,他便捧着花束站在入口外等着。50支红玫瑰所打的花束颇有些重量,他拿得手臂一片酸痛,却不愿放下来。
在花店翻看花束的相册时,他第一眼就被这一款花束吸引住了。送恋人玫瑰是老生常谈的事情,但他却觉得,热烈的红色很适合艾伦的音乐,那样潇洒不羁,灵动似火。
艾伦一定会喜欢。他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着。
艾伦一定会喜欢。
他们可以解释清楚所有的误会,可以想出一个异地恋的办法,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现在通讯工具这么发达,何况费城离纽约并不远。
没错,一定可以的。
过了6点半之后才陆陆续续有一些人在利威尔后面排起队来。对于演奏系的学生来说,毕业音乐会是学分的一部分,通常不会对外售票,观众主要是学生和老师,场合也相对比较随意。利威尔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听着身后一群年轻的少男少女热烈地聊着他所不熟悉的话题,最近刚落下帷幕的国际大赛,下个学期新开设的大师班,晚上艾伦将演奏的那些他从没听过的乐曲,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这才是艾伦的世界。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自己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小音乐厅7点开放观众入场。利威尔拿了节目单找到自己的位置默默坐下来,看着年轻的学生们渐渐填满了自己周围的座位,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甚至更加强烈。
他坐在第三排正中央稍偏右的地方,据说根据声学的原理,小型音乐厅中第三四排左右中央稍偏一点是音效最佳的位置。毫无疑问,艾伦给了他最好的票。
舞台的中央摆着一架三角钢琴,昏黄而温暖的顶光射下来,显得尤其宁静。不断涌入音乐厅的观众低声交谈着,声音听在利威尔的耳中,都好像非常遥远。
然后那些嘈杂一瞬间停下来了,变为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利威尔看到身着礼服的艾伦走到那昏黄而温暖的光线中央,热情地笑着向观众行礼致意,目光礼貌地扫视了台下,但并没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
这一切利威尔都不熟悉,甚至站在台上那个他本以为他很熟悉的人,现在都像是陌生人。利威尔此前只在新年会上看过少年儒雅而矜持的演奏。如今少年身上仿佛带着一股狂气,他几乎一直闭着眼,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又像在嘲笑着一切高难度的片段。
音乐会不同于新年会的演出,所选的曲子以炫技性为主,都不是通俗易懂的曲目。少年所演奏的音乐极美,但每到作品□处,周围人们不约而同的赞叹般的唏嘘声时刻在提醒着利威尔,他所能欣赏到的,还不及少年所传达的万分之一。
他忽然想起让他们结缘的那首曲子,Por Una Cabeza,一步之遥。
小音乐厅第三排,离舞台上艾伦所站的地方不过短短十几米,此时却好像隔了整个世界。
利威尔花了几周的时间期待这场音乐会,却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落荒而逃。他忽然明白过来,在害怕的人不只是艾伦,自己也是如此。
艾伦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路要走,他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梦想,而那其中,并没有一个位置,留给名叫利威尔的人。也许不久少年就会厌倦了这段感情,爱上一个与他年纪和志趣更相近的女孩子,结婚生子,建立家庭。
利威尔没开灯,蜷着一条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很久很久。这个季节暖气已经停了,深夜气温却仍很低,寒气从他的脚下一点点蔓延到他的全身,到最后连心口都一片冰凉。
他摸出手机,对着苍白的冷光输入艾伦的名字。
——艾伦,接受费城交响乐团的offer吧,这对你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不要为了我放弃。
短信写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全部删除了。
——艾伦,去费城吧,离纽约又不远,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的。
利威尔看了短信编辑框里的这一行字半天,再次全部删除了。他第三次打入艾伦这个名字,却无论如何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写下去,终于气急败坏地把手机摔在地毯上狠狠捶了一下沙发。
那一刻,他用右手遮着眼睛用力咬着下嘴唇,久违地觉得喉咙一片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
手机屏幕向下落在地毯上,苍白的冷光在地毯的长绒毛之间映出了一小团光圈,过了一会又熄灭了,光亮在利威尔视野中留下了幽蓝的暗影。他咬了咬牙,狼狈地弯下腰又把手机捡了回来,输入这样一段话:
——艾伦,对不起。对不起。我好想你……我们和好吧
艾伦,我好想你……我们和好吧……
他又下了一番决心才按下发送的按钮。艾伦会怎么回答呢?会同意吗?会回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么?还是会直接打电话过来,像一贯那样笑着说“利威尔先生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利威尔攥着手机,一次次地滑开屏保,一直等到他躺在沙发上和衣睡着了,还没有收到艾伦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