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义彦很想将后面的话也一起说与她听,但是又怕过于急躁以至于功败垂成。反正这姑娘是个聪慧的,想来必然会明白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柳义彦如此想着,心情又好上不少,说完这番便目光灼灼地盯着黛玉的反应,双手也不由地攥成了拳头,呼吸都几乎不见了。
黛玉的确被吓到了。柳义彦这话石破天惊,让她一直心中的种种细微疑惑之处都有了解答,心中甚至涌起一种往日里细细埋藏在最深处“果然如此”的情绪。怪不得总觉得依着柳哥哥的性子,即便跟着自家父亲学习,也不至于讨好到自己身上。
以前还以为是因为柳絮在自己身边,柳家哥哥是一片感激之意。但是后来柳絮也渐渐变成了落落大方小闺秀一枚,柳家哥哥态度却越发殷勤……重重疑惑之处被柳义彦这短短一句话全部消弭无踪,黛玉恍然大悟的同时,难得有了几分不自在,心跳也快了几分。
黛玉微微低头,无视了柳义彦那紧迫盯人的目光。她目光在地面青石上巡梭一番,又盯着路边新冒头的青草看了半天,心中思绪平复、计议已定之后,才终于抬头看着柳义彦,脸上露出了比往常稍微灿烂一些的微笑,口中吐出了一个字:“哦。”
自家哥哥说了,遇到一时想不通弄不明,但心底又有些小生气,想好好整对方一把的时候,就说这个字就对了。黛玉觉得,此情此景、此时此刻,用这个字简直浑然天成毫无内疚之感。
柳义彦果真被黛玉这个字打击地几欲吐血。他刚才恍然即将被宣判的刑犯一般,等着黛玉的回应。或者是害羞、或者是故作不懂、或者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是直接的婉拒,他设想了黛玉无数种反应,也在等待中想了无数种回答,打算无论如何要将一切控制在范围之内,结果黛玉却只是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从这一刻起,柳义彦终于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了。
从父母去世的那日起,从柳絮渐渐说不出话的时候起,从他与叔叔婶婶分开过的那日起,他就习惯了谋算,习惯了说话半吐半露,习惯了面面俱到,习惯了自力更生一切尽在掌握。而这些习惯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声名鹊起,更多的是师长的赞叹和同门的钦慕,最后还带给了他一个状元。
之后的路,虽然有些波折有些跌宕起伏,但计划一直未变,目的也一直未变。再后来林大人对他欣赏有加,林大人对他耳提面命,林大人偶尔也笑言小小年纪不必如此殚精竭虑。林恪更常常说他过于自律,让他偶尔也试试事前不去谋划算计,让其全盘脱离掌控,感受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爽快滋味。
他当时是怎么回应的?他说:“这是我的天性,如我能事前想到的,我必然会谋划。我又不是没遇到过全盘脱离掌控的事情,当时我也未曾惧怕过!”
他不是林恪,没有林如海在前头护着。他也不是司徒瑞,没有皇上在前头护着。他更加不是朝廷重臣,可以凌驾众人之上。所以他只有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前行。笑谈犹在耳边,自己当时的豪迈之情犹在耳边,而今日之事,却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眼前的姑娘笑的比往日更加灿烂,他却有些心中发冷、面色泛白。原来这才是全盘脱离掌控的滋味?他承认,这一刻,他是怕的。他害怕眼前之人就此不理会他,他忧虑她对自己的看法,他更担心她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地情意,一切都只是他的自作多情。
天知道前几天他得到林恪含糊的首肯之时,内心有多欢悦!莫非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就此终结?他在林恪和司徒瑞面前多有底气,此时就有多惶恐。
原来之前未曾惧怕过,只因为代价不沉重罢了。
因为太在意,所以才更加小心翼翼地谋划,所以才更加在乎对方的回应,所以才在得到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后,如此的——狼狈不堪。
原来——我比我认为的——更加在乎你。
柳义彦深吸一口气,勉力维持自己惯常的俊雅姿态,春日阳光下的少年露出了如往日一般的笑容,只是手心的湿滑和比往日低沉的声音,还有眼中闪过的苦涩之意,都清晰说明了他此时的心绪翻滚。
“林姑娘……”这不是柳义彦第一次喊她林姑娘,却是第一次让黛玉心中泛起了些许涟漪,也让她莫名有几分心虚。很多未曾说的话语,似乎只通过这低低一声传递了多来。似不安、似叹息、似愧疚、似坚定。
她生气他竟然背地里算计这么久,所以打算来个小小的教训,磨他两天而已。结果竟然被这一句话就弄得差点心软了,黛玉抬头看了看他有些发白的脸色,嘴唇张合了半天,下意识地说了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柳家哥哥只顾着说旁人,莫非自个儿就不记得早晚添衣了么?”
黛玉说完就忍不住懊恼,自己可真是——太蠢了!一句话就泄了底细!当看到柳义彦从恍惚到惊讶再到惊喜的神情转变之后,她就愈发懊恼了。今日这事情乱糟糟的,她先回去想想再说罢!若是一直和这人在一块儿,自个儿也跟着变呆了。
“多谢林妹妹关心。”柳义彦果然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也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黛玉小小哼了一声,忍不住继续刺他几句:“我向来都是如此。”又不单单是为你,所以你也不必那么激动!
这算欲盖弥彰还是恼羞成怒?柳义彦被她这一说心中愈发安然了,脸上多了浅浅的喜悦,语气也更加柔和:“林姑娘一向温柔大方的,对任何人都如此。”这会儿必须要顺毛摸,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果然听了这话,黛玉终于满意了,也不再和他多说转身就走。细看却能发现步伐比往日更快了几分,双手甚至小小拎起了裙角,颇有落荒而逃的架势。
柳义彦轻笑出声,又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结果刚回身就看到林恪正一脸迷蒙地看着他,甚至还跟着他眺望了几眼,边开口问着:“柳兄这是看什么?”
“没什么。”柳义彦摇头,只是心中的喜悦仿佛禾苗遇到了阳光雨露一般,蠢蠢欲动,试图破土而出。他压抑了又压抑,终于还是压抑不住由心底散发的灿烂笑容:“无咎。”
“嗯?”林恪揉着眼睛试图驱散睡意,春困秋乏夏打盹神马的,桑不起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确实很痛快!”从方才黛玉那句“哦”开始,事情便全盘脱离掌控,主动权也瞬间易主。只是在知道对方底细的情况下,他不仅不担忧,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对方会使出什么招数了。
“是吧?我早就告诉你,有时候一味的算计也落了下乘……”林恪极力掰正柳义彦的某些腐朽落后思想,立刻跟着探讨起来。难得柳义彦这次也想通了,自然而然的不耻下问,两人一路上聊得兴高采烈。
而在后院宅子里,黛玉正咬牙切齿、跃跃欲试地拿了笔写写画画:“竟然敢算计我!还算计了那么久!”
第126章
这日里黛玉和柳义彦之间发生的小小事情,最终还是被林恪知道了。无他,实在是两人之间的情绪转变过于明显,从客客气气的熟人模式转变成了欢喜冤家模式,让林恪想装作不知道都不可能。不过对于自家妹子突然傲娇顽皮起来的举止,林恪报以十二分的赞同。
就算是喜欢我妹妹,也要好好的先谈场恋爱再说!如果自家妹妹这点儿考验柳义彦都接受不了,那还不如爱找谁找谁去吧。不过让林恪既欣慰又郁闷的是,柳义彦对黛玉忽然黑化经常恶作剧兼大小姐气场全开的反应不但不觉得吃惊厌恶,反而还有些乐在其中。
“这世道啊!”林恪在司徒瑞面前长吁短叹,碎碎念地嘀咕着:“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妹妹啊……”这声感叹十分的情真意切,只是听了太多次,司徒瑞已经能做到宠辱不惊了,甚至有时候还能调笑几句:“无咎,这话应该伯父说才对。”
林恪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我妹妹都是我照顾长大的!”比起林如海来,贾敏又早逝,说起来他才是那个辛辛苦苦把黛玉拉扯长大的啊!
“是也是也。”司徒瑞再次败退,如果和他争辩起来,说不得又要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再从头捯饬一边,“比起这件事情来,过几日的殿试你可准备妥当?”
“差不多了。”提起正事来,林恪也终于将心思放到了面前的书本上。虽说知道司徒尧怎样都会让他得个官职,便于以后做事。但他现在也属于司徒瑞的家人,怎么也不好太落了司徒瑞的面子。
抱着这样的念头,书房里再次陷入了寂静。几天的时间转瞬即逝,倏忽地就到了三月十五这天,比起上次会试的手忙脚乱来,这次不管是林如海还是司徒瑞,亦或者是林恪黛玉,都表现的镇定许多。一回生二回熟这东西,还是有道理的。再加上众人都是有事没事进宫的,还真没什么紧张忐忑之情。
林恪到了贡生集合地点之后,不多时就听到几声喧响,然后就见到几个小太监带着众人到了殿中,众士子有偷瞄殿内景致的,有低头默念东西的,有紧握双手强子镇定的,有像林恪这般观察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