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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 (井蓝)


顾声虽然之前接到了他的拜帖,却不曾告知何时赶到,这时在常县唱戏月余,却没有拜过码头,确实是他自己疏忽。
顾声自然知道冯征因这个缘由挟持他过来,毫无破绽且合情合理,道歉的言辞也不可谓不恭敬,全然一副知错领罚的惭愧模样。

不料冯征闻言响亮地“啧”了一声,替他斟茶的用女猛一哆嗦,捧着壶跪了下去。
冯征没管她,提起眼皮瞧着顾声摇了摇头:“错了,错了……你不该这么说话。十年前江南首富顾家捧在掌心含在嘴里宠着的小公子,十里八乡口耳相传的少年才子,不应该为这点小事跟我道歉,不应该!”
顾声尚带点歉意的脸色倏然淡了下来,只是依旧垂着眉眼,神色看不分明。
冯征几不可察地勾唇一笑,眼光顺着顾声的衣襟下移。年轻人着一身深蓝布衫,粗劣的衣料反倒衬得他皮肤光洁柔软,被反铐了一路的手已经解开,细看上去那段雪白的手腕上一圈圈的红,男人的目光往上边轻轻一落,旋即对门外候着的打手们叱骂道:“我让你们把顾老板请过来,你们怎么办事的?”
他踢开板凳,亲自凑过来,伸手去握顾声的手,不料顾声轻轻往后一掩,目光审慎而戒备地抬了起来:“冯先生?”

他谨慎而试探的态度让冯征感到有些怪异的有趣,很想当真捏一捏看看他会是个什么反应,随即他就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可笑了,挥挥手让周围的人都下去,只比划了一下,示意顾声上座。
“顾老板早年还在南方时候,我就很喜欢顾老板的戏腔,只可惜后来随人北上,就不大有机会听。”冯征替他斟了杯茶,“我刚才一见顾老板,忆及故人,脱口而出,顾老板不必太放在心上。只是当年瀛州实业的小少爷,模样确是生得标致,若是长大成人,怕是与顾老板多有相似的美人哪。”
顾声敛着眉眼,微微笑道:“冯先生不怪罪,已是大恩大德,草民哪得那般好的福气,出身贱籍,今日平白蒙受冯先生抬举,真是折煞顾某。”
“哦?是吗?”冯征挑挑眉,像是信了他的话,转开话题道,“怪罪自然是不怪罪的,只是冯某特地给您递了帖子,您既到江南,却不曾到访,唯恐您不肯赴约,一时太过心急罢了。
“时近年关,冯家祠堂刚刚落成,正逢内人诞下麟儿将满一月,三喜临门,设宴全族,自然得请戏班来唱堂会。”冯征说,“自打我接管沪上,适逢战乱,近十年不曾有过举族相庆的大日子,眼下沪上正太平,我已向大江南北所有成名的角儿发了拜帖,希望顾老板也不计前嫌,不吝赏面!”
顾声一顿,婉拒道:“沪上流行做打,我专……”
“哎?”冯征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顾老板先别忙,我还有话想顺道请教顾老板呢。”
他兀自给自己斟上茶,放在鼻下略晃一晃,似是对顾声审慎的目光浑然不察。

“当初井田和幸的事一出,到处传说是柳眠受惊误杀,就把柳眠毙了给日本人交代,我一听就怀疑此中有诈。”冯征用茶水润过喉,若有若无地瞥了顾声一眼,开了腔,“后来听说沈闻昌上了津州,我就猜他也得倒霉,您猜怎么着?我前一天晚上还琢磨着,第二天天还没暗,就听说他情妇和他一块倒了霉。”
顾声脊背稍稍一颤,冯征唇上略一牵,不作觉察似的又抿了口茶。
“不知冯先生突然提这些是什么意思。”顾声淡淡地说,甚至稍稍转了转脖子,让僵直良久的脊背稍微舒展一点。
“哎~顾老板冰雪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意思。这两人,死的活该,多痛快哪。”冯征一笑,摆了摆手,“您既然还在这里,就必然还有下一个……不论下一个是谁,我想,‘处刑’是断不肯夭折于此处的。”
他眯细眼打量着顾声,顾声倏然回头,眼里一瞬间流过近乎狠戾的寒光:“……你威胁我?”
“哎!顾老板你看你,”冯征连连摇头,“我就是这么一说,问问您觉着这下一个会是谁。再者是我实在仰慕顾老板的戏,希望能听顾老板好好唱一唱,想请您到府上来做个客罢了。”
他话说得当真情真意切,眼角皱起的褶子里藏着深浅莫测的笑,偏着脸,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身侧的年轻人。

那眼神略微透着一些与他地位所不符的露骨,晶亮的高光里蓄着某种不容回绝的决意,像是暗藏在深处的猛禽凝视猎物时的眸光,只要那段雪白的颈子稍稍一转,就会扑出去咬断它似的。
顾声的眼睫略微颤了颤,双手冷似的袖在衣袖里,下垂的眸光晦暗不清。
轻微的拉下保险栓的声音从外侧传来,寂静良久的大厅里响起令人齿寒的“啪嗒”一声。
冯征瞥向顾声的笑意更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九点之前还有一章~
(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什么双更的理由_(:з」∠)_好吧我只是想在彻底凉凉之前在分频新晋上挣扎一下TVT)





第28章 玄机
28.

顾声眉宇间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停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平视着冯征缓声问,“……还有谁会来?”
那个笑骤然在冯征脸上扩大了开来,他眯眼道:“凡是你能想到的,叫得上号的,都来!南派的尚葆仪,侯培贵,北派的桂海生,林兰芝,光眼下收到的回帖里头列的的节目,就够办它个三天三夜的了!”
“嗯。”顾声兴致阑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哎!您想通就行,”冯征把茶杯往顾声那儿又推了推,“有些话咱们私下说说,要是传出去,多影响顾老板声誉,是不是?来来来,喝茶,顾老板请!”

冯征对此事颇为上心,他是不多见的先立业再成家的人,第二任当家的大老婆进门晚,已过而立的人如今得第一个儿子,家族祠堂落成更是不得了的大事,看样子势必要把这酒席办得风光无限,以示冯家在他手上承前启后、生生不息了。
“我命人看了日子,这个月的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六都不错,”冯征召人把草拟的节目单呈上来给顾声过目,“听说顾老板近来在浔州演新戏,邻里呼声甚高?”
“不过都是即兴的唱段,博个彩头罢了。”顾声扫了眼单子,看着剧目和饰演名单,倏地一愣。
《王宝钏》,尚葆仪。
“顾老板真是太谦虚了,这压轴戏我可给您留着,您可千万莫拂了冯某的面子。”冯征示好道,见顾声神色似有倦怠意,转而道,“好了,顾老板一路上辗转多时,舟车劳顿,想必已经乏了,今日就在府上歇一晚。小张!”
他的口气不容置疑,话音一落就喊手下安排住处,不料就守在门外、本该应声前来的警卫却没有动静,冯征一皱眉,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兵荒马乱似的噪声,仿佛是有人强行闯入院门,一个排的警卫高声警告,列兵包围的一片纷乱的脚步声里,男人一声怒喝:“谁敢开枪?!老子要进去,谁他娘的敢拦着?!”
冯征眼皮一挑,侧脸对佣人抬抬下巴:“先带顾老板到后堂,我出去看看!”
“砰”!

正门骤然大开,门里璀璨的灯火倾泻而出,映亮院子里暗淡的天光,傍晚的寒风随之贯入正厅,呼啸着裹挟每一个在场者的胸膛。
荷枪的警卫紧张地端着枪拥在门口,面目因难以遏制的恼怒显得狰狞的高挑男人破门而入,木质的枪托几乎要在他非人的紧握中变形,男人的目光掠过屋内,忽视了上座的冯征,死死盯住了堂上那道刚刚起身的人影。
那目光有些撕裂般的暴虐,像是野兽在深渊附近不知归途地游荡,失而复得的猎物撞入眼帘时深深振奋的欣喜若狂,恨不得当场将其拆吃入腹。
而连他自己都不会想到的是,在他眼底那漆黑而撇去一切外物的地方,分明是近乎乞求的卑微的祈盼和狼狈的后怕,而失去一个人的恐慌太过强烈,以至于只能将他死死攥在手心,才仿佛有了底气。

顾声侧过脸,避开那道灼人的视线。
冯征稍稍一怔,顺着江承的目光在面前的两人间转了几个来回,想起线报对两人关系的揣测,一时宅邸遭人擅闯的恼火被盖了下去,心下竟有些少有的惊奇,不由得多看了江承两眼。
“你好,请你带带路吧。”顾声转过脸,先对佣人开口了。
佣人偷眼一看冯征眼色,连忙应声道:“请,请,这边走……”

他还没迈出两步,上臂就被人凶狠地一拽,生拉硬拽地朝另一个方向拖了过去。
顾声一瞬间白了脸,脱口“呃”的一声,被人拖着退了几步,牙关都咬出了错觉般的咯咯声。江承面色阴寒,手上的力道半点不减,转身就走,大有直接将他这么拖回去的意思。
冯征脸色一僵:“江承!这是在我家!”
江承拧着顾声逼开迟迟不敢上前的警卫,转头道:“……人我先带走了,明天再和你说道!”
他用力把顾声往怀里一揽,半拖半抱地强行按进门外的车里,引擎声轰鸣而去,不一会儿就没了声息。冯征掐了掐额头,命人去点上安神香,转而又靠回了铺着软垫的太师椅里。
他妈的。
江承居然也没死。

还能活蹦乱跳地找上门来。
真是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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