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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 (井蓝)


顾声是这天下午来的,按约三点就该到了,宋昭在铭万银行总行的三楼行政室翘首以盼,眼看他那重金购入的西洋腕表上的分针又跑了半圈,疑心顾声来找他办事的风声是不是透漏给了江承,登时后颈一凉,忽的听到外边响起不同往日喧嚣声,心道要命,慌忙起身走到办公桌旁边,拉起了百叶窗。
不料下头却不见江承那骏马开道、卫兵站队、轿车成行的排场,只有密密麻麻的人头涌动,理着新式学生头的女生和一众白衫长袍男生一起,高举手上各色标语,还有人搭起高台举着喇叭宣讲,大有一呼百应之势。闹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宋昭猛地一皱眉,背着手转身按了几下桌上的铃,一个卫兵队长模样的男人随即推开了门:“行长?”
“下头闹什么呢!我这还开不开业了?”宋昭脸色难看得很,嫌弃极了地摇了摇手,“都给我赶回去!”
卫兵队长领命而去,人还没走远,就听楼下忽的爆出了更大的骚动。
车马声辘辘而过,那个举着喇叭的男生一声高喊:“反|革命分子的车队到了!——刚才是怎么说的?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一切旧的艺术!打倒守旧派的走狗!”
下面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打倒军阀”“打倒旧艺术”之声,宋昭只觉得冷汗从背后瞬间滑过,几乎是当即夺门奔下楼去。

卫兵队长喊:“都让开!警队来了你们一个个都拖出去枪毙!”
学生根本不甘示弱,几个人死死攥着顾声手臂把他从车上拽下来,毫不客气地回敬:“国运维艰,戏子不知新仇旧恨,攀附军匪犹唱后|庭花!我们革命,不仅要革军阀的命,革帝国主义的命,还要斩封建的根!革旧文艺的命!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你妈个头!”宋昭从人群里挤进来,迎头被一个学生拿宣传册敲了一记,隔着人还不了手,气得头顶冒烟,“王八羔子的,谁他娘的守着津州十年的和平?忘恩负义的东西,他妈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吧!把人给我放开!你们游|行是违宪!违宪懂不懂?!”
“我们游|行违宪?关南军阀讨好日本人,擅自掳掠民女,枪杀妇幼儿童,在租界外搜刮民脂民膏又算什么?你们都是……”
“算你们投胎时候瞎了眼!我告诉你们!李小花那是她自愿!顾声跟江承就是他攀附军阀委身人下,换个女的就是军阀封建遗存掳掠民女?你们说话不要血口喷人!”宋昭也是能说能呛的,要不是局势太混乱,他一心要保顾声——顾声这一下有个三长两短,江承可不管什么学生游|行,总账都得算到他头上——否则绝不至于落此下风。
宋昭抬眼去看,铭万银行所在的定州路乌央央望不到头的人潮,游|行的,示威的,举标语喊话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全站到了街上,怕是从大下处起就堵满人了,也难怪顾老板迟到。
顾声此刻的状态看起来也很不好,冷汗顺着他苍白尖削的面颊滑下来,整个人都有些脱力似的微微发着抖。宋昭隐约听说了江承把人干死过去的传闻,只觉这么胶着着要出大事、一咬牙一狠心,给卫兵队长一个眼色,两人合力把顾声从人堆里硬拖了出来,架进门里,直接拉下了银行的卷帘门!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这文解锁了好多我以前不知道的敏|感|词





第19章 杀机
19.

半天前,江知涯有要事召江承相商,江承在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对顾声百般嘘寒问暖之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门,一张来自宋昭的拜帖就递到了他手上。
顾声看了一眼,就把那张帖子袖起来出了门。
——那是沈耀假借宋昭的名义发给他的请柬,诚邀他前往茂林公馆为井田和幸作陪。

茂林公馆位于津州港租界东南侧,是早年一个被端了老巢的地方豪强发际之后的第一套家产,从规格到布局建造的水平堪称微缩版的禁城。
自从被洋人占领之后,有先见的风俗业大亨便以此为根据地,大肆拓展周边服务,经过十来年的演变,茂林公馆已然成了夜间汇聚上流人物的第一高级会所,内里无所不包,提供的各色服务足以让挑剔的名流宾至如归,并以其“奔放大胆野性美,含蓄私密有格调”中西合璧兼收并蓄的立业宗旨,成为业界标杆。可谓各界人士登上津州港后的必经之所。
井田和幸这天晚上就将在此处暂留,与其他相关人士吃喝嫖赌,沟通感情。
沈耀是要借此做一件渔翁得利的事。
宋昭早有借歌舞伎讨好井田和幸之意,且当初在酒楼楼下江承气急败坏亲口说出要将顾声送给日本人的话,他正可以借此机会,一方面讨好日本军方,一方面让江承打落牙往肚里吞,追究起来还能把事都推到宋昭头上。
当初沈闻昌一死,长子沈耀上位,他下面几个弟弟都无甚出息,虽然没有动摇他地位的风险,却也不堪大用,沈耀初出茅庐,眼下亟需可靠势力撑腰,故此与日本方面勾结就成了他巩固地位的首选。
如果此番他获得了日本方面的支持,那么江承就是再恨他想把他往死里整,恐怕也得掂量着看看日本人的脸色。
沈耀不能确定暗杀沈老爷子是不是江承的安排,江承的确一贯脾气暴躁冲动易怒,但暗杀关南军阀毕竟事关重大,江承敢直接拿枪指着沈闻昌,却未必敢真动他。
……人活到那个份上,生生死死,就不是单单一个人的事了。
顾声的车转了个弯,却没有往茂林公馆去,而是奔向了鸿新班旧址。

傍晚的茂林公馆,人声已经渐渐热闹起来,各国的官员和花枝招展的贵妇络绎不绝,门里门外衣香鬓影,浪声不绝。
正门左转的厅里正中央放着三张14人的赌桌,两侧圆弧各码着半数缎面高背椅,另外还有十数张9人的小桌,百|家|乐是茂林公馆最受欢迎的赌戏,此刻以它为主的赌厅里已充满了形形色色的男女,或坐或站,赌工在人群间往来穿梭。
而脱衣舞秀则是茂林公馆的另一块招牌,天还没黑透,公馆东侧大厅已然五光十色气氛高涨,来自北边的苏联舞娘正随着鼓点挺动身姿,随手往台下抛下礼花似的彩纸。后边有人正用中日俄三语含混不清地报幕,大意是下面还有一排整十二个比她还要正点的姑娘马上上场。口哨声欢呼声啤酒碰撞声响成一片,连隔着四五个赌厅的大堂都能听见。
浑浊不堪的脂粉味浮动在赌场的空气里,烟雾酒气铺天盖地,五颜六色的光把人影照得光怪陆离,井田和幸睁着被灌了一天酒的朦胧醉眼,与同行人一一告了别,侍者扶着他一步步走上楼梯,替他推开公馆楼上为他特意准备的房间大门。
房间内红纱烛照,香烟袅袅,空气里缓缓流动着歌舞伎的唱词,一截雪白细滑的腿弯在花团锦簇的衣衫若隐若现,少年朱唇轻点,面容细白,穿日式和服懒洋洋地倚在暗绣缎面沙发椅上。
井田双眼一直,呼吸一滞,挥退侍者眯细眼打量着那个年轻人:“……tyuu goku jinn(中国人)?”
年轻人并未回话。

暗处一道雪亮的光眨眼间闪过,玻璃窗霎那碎裂,鲜红的点迹随着那道流光喷溅,包间厚重的实木房门被一个矮壮的男人身体推开,门后刺目的水晶吊灯光华乍现,一瞬间映亮了整条昏暗的过道。
一声凄厉的尖叫一刹那刺破了津州港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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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外头传来枪响,想是保安处赶到,门里的三个人模样都有些狼狈,或蹲或站地顺着气。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该派人去接你的,”宋昭捯过气来,忍着冲出去叫警官把那些闹事的学生都关起来打断腿的冲动,给顾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我……我以为江承给您派了专车,没想到……对不住,对不住。”
顾声摇了摇头,走到一个窗口前坐下,拿笔蘸了水开始填些什么。
“学生嘛,读了两年书连祖宗都忘了,一帮混账白眼儿狼,说些狗屁浑话您别放在心上,啊是吧……”宋昭一拍大腿跟到柜台前,“这……顾老板这是……咦?”
他也不知顾声听没听他说话,只见他低头匆匆写着,有些好奇起来,站在他背后看:“《新文艺》《青年浔州》《新原》杂志社总部……《新原》?!”
宋昭一时张口结舌,这些刊物的名字都很模糊,又很耳熟。这正是这几年地下偷偷流传起来的新文化专刊,从江南北上,受到津州大量学生热议追捧,里头还有好些个耳熟能详的代表人名字。而后遭到了各地军阀政要压制,销毁成品,扣押主办人,几乎赶尽杀绝。
而顾声正签出总计三十万现银的汇款单,分二十批次分别寄给其中十五家地下报社!
宋昭那向来活络的脑筋都有些转不过弯来,这年轻人刚在路上被群情激愤的学生拉拽着当反面典型,这会儿竟在他旗下的银号填汇款单资助那帮挑事的始作俑者,捏着单子结结巴巴地问:“顾老板你这……?”

顾声蘸了蘸墨水写下最后几个字,回头把宋昭手里的单子抽出来,他一动作,宋昭才恍然回了神,惊疑不定地抓住顾声的手压低嗓门问他:“你疯了?你……你冒着学生的唾沫星子跑到我这儿来,就是为了办这个?不是,退一万步说,你知道给这些禁刊捐款被探子查到会怎么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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