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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犹在耳 (江亭)


  他吓得发抖,喉头艰涩沉重,他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保镖把孩子扔在地上,小小的尸体落在柔软的毛毯上像云朵落在山坳中。
  老太太露出傲慢的笑容:“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裴元没有听到,他挣脱了保镖,手脚并用地爬到孩子身边把尸体搂在怀里。康康的皮肤还是热的,他的手指半攒着,指节又粗又圆。程西花了心思养他,很注意孩子的营养,而且不吝金钱,康康在同龄孩子里算胖的,只是他现在还小,就算圆润些不妨碍他的可爱。裴元曾经想,按照程西这种养法,小男孩可能会有过早的肥胖症,不过程西好像有他自己的主意。
  耳边有人尖叫呕吐,裴元的耳朵分辨出是康康的保姆。他没有心思理会那个女人,把孩子的尸体抱起来,一言不发往门外走。
  保镖拦住他,他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人也杀了,可以了吧?”
  老太太像是看够了戏:“他杀了我的孩子,我也杀了他的孩子,算是扯平了。”


第15章 这就是他生命里最光辉的一刻了
  丹拓比程西更早接到短信。但裴元没来得及说出确切目的地,短信上只有一个车牌号码。
  程西查到了车主,是老太太弟妹家的女婿。他的语气又震惊又愤怒,拳头砸在玻璃上。玻璃很硬,没打碎,指节差点断裂,他的脸上憋出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
  有人打电话给程西,让他去医院。
  路上,他们前后被两辆车子夹击。丹拓换进了驾驶位,把车子开进小巷。程西从后座下扒拉出一把64式,他端着枪神神经经地盯着车窗外,很紧张。他不会开枪,也不喜欢耍枪弄棒。
  “我应该杀谁?”程西问。
  丹拓目不斜视:“随意。”
  程西兴奋地让丹拓把车顶打开,枪架在车顶冲着后面的车子狂轰滥炸。子弹把挡风玻璃炸碎,飞溅的玻璃碎片从他脸颊上刮过,疼痛尖锐,热乎乎的血顺着脸颊流到脖子。他闭上眼睛,五官缩在一起,没料到会被玻璃渣子糊脸。分神片刻,一颗子弹从他身后飞过来钉进了肩膀,他吃痛地按着骨头把脑袋缩回去,冲丹拓尴尬地笑:“算了吧。”
  丹拓回答:“坐好低头。”
  程西才看清楚前面的形势,一辆运送原木的平板车挡在了前面五十米不到的地方,整齐粗壮的木段摞成两层楼高,每根长度至少有十米,粗的比卡车轮胎的横截面还大,这座堡垒沉沉地压在后车板,让程西胆战心惊。不好的预感升起,他怀里的枪越坚实,心跳就越失速——
  “会撞车!阿拓——”
  丹拓咬牙将油门踩到底,方向盘一转,车后尾甩出九十度弧线车子从那堆原木下滑了过去,车头直接撞在卡车右侧!
  程西差点吐出来,身体随着疯狂的车速直接甩在门上,脑袋正好磕到门框,安全带紧紧勒着他的胃,以防他从座位上被扔出去。64式细长的枪管支在他的耳边,如果再多往右移两寸,他的眼睛就被戳瞎了。他气急败坏地大叫:“说了会撞车——”
  句子另一半卡在嘴边,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恐怖的场景——就在他的身侧,卡车被撞歪,无数横木顺着猛烈的撞击力脱离厢槽飞了出去。日光有一瞬间的黯淡,这些遮天蔽日的怪物,它们巨大可怕的身体在空中滚落,轰隆的闷响罩顶而来,如雷贯耳,程西眼见整根粗木揽腰落在那辆追击他们的轿车车顶,可怜的小车在它身下像块三明治被压得又畸形又扭曲。车顶完全塌陷,两端微微翘起,直到程西瞥见完全变形的司机尸体,喜悦从心灵深处升上来。
  丹拓拿掉身上的安全气囊,把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接二连三的撞击声由近及远拉开,有车子尖锐的鸣笛声、玻璃破碎声、翻车声在杀手的脑海里虚构出无限的画面。
  这些画面太熟悉以至于他能记起每个细节,曾经在家乡的山道上,敌人夜晚从山壁下攀爬上来偷袭,士兵们打空所有的子弹,手上连一块铁片都没有了,大自然给他们提供丰富的武器素材。石头、木段、蜂窝......这些古老的、经典的兵戈具有现代战争没有机会欣赏的美。
  “闭眼!”程西咋呼的声音响起。
  丹拓本能照做了,砰的枪响落在他耳边,他好奇地抬起眼睫毛,程西开枪把卡车司机射杀在车门边,血溅满了车窗,像瀑布倒悬在车顶。丹拓轻轻叹气,重新发动车子,轮胎高速转动起来,他们从狭窄的卡车侧身勉强挪开重新走上正道。
  后视镜里狼狈不堪的木头、轿车、尸体散落一地,直到地狱般的景象越来越远,程西收回目光,注意力放到自己流血的肩膀上。他扯下衬衣给自己做了简单的包扎,因为扎得太紧导致肩膀血流不通畅,有点喘不上来气。车窗倒映出他苍白失质的脸。
  “等我把那个疯女人解决了……”程西压抑着怒火说:“疯子,这些人都疯了,不要命了。他们只想着权力、权力,钱、钱……但是你知道吗,阿拓,我告诉你,我有资格说这个话,他们没有,我有。权力和钱从来不能成就事情,最多只能把事情变得容易。*”
  杀手沉默地把车子拐上大路。车窗上的血看起来非常可疑吓人,他从置物柜里扔了条抹布给程西,示意他擦擦车窗上的血迹。程西照做了,他一边劳动一边唠叨——
  “这是失败,教育上的失败,这些人根本没有学到对的东西!思想和意识上的错误,你明白吗?他们只看到怎么过好这辈子,怎么投机取巧地把生活弄得简单点,不仅因为身边人这样,爸妈也是这样教育他们的,这就是家教不重视!家教失败!我绝不会这样对我的宝宝!”
  他焦虑起来就会说很多话,以至于到后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丹拓在他身边的时间非常长,足以了解这个习惯。他放任程西用嘴巴来缓解自己的压力。
  程西从丹拓紧绷的面部表情上看到更多信息:“你……担心小蜥蜴吗?”
  杀手终于说了上路后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不会有事。”
  (*权力和钱从来不能成就事情:出自康德《论教育》第9卷 序言)
  车子停在医院大楼后门,丹拓仰头望向顶楼,把小提琴盒拿出来。
  “等保镖都到了你和他们一起上去。她想要的是你,不会轻易杀了你的孩子。”丹拓说:“这里不适合狙击,我先去顶层天台,从外墙下去,如果里面人不多我可以直接处理掉。”
  程西说:“注意安全。”
  他有点后悔把母亲安排在市中心医院的顶楼,打起架来太引人注意。
  裴元经历了百转千回的情绪变化,眼泪刚流出来是热的,泪痕挂久了又把脸颊冻得僵硬。他坐在墙根上发呆,用外套盖住康康的遗体,安置在身侧,但凡有动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护住外套。在程老太太眼里,这种奇怪的保护欲和爱很像程西。
  “你,过来给我换杯水。”老太太说。
  裴元的脚麻了,他站起来扶了一把墙。有黑色的圆点从他身侧的窗框边闪过,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他站得近看得清楚,差点错过了。他低头掩盖掉变化的眼神,小心翼翼朝着老太太走去。护士把水壶递给他,水壶有点重,摸起来还是烫的。
  是丹拓吗?程西也到了吗?他故意手抖把水洒了出去,泼了老太太一身。
  “抱歉,不小心的。”他耸耸肩膀,露出恶意的笑容。
  老人甩了他一巴掌,怒气冲冲地低头叫人来清理她的衣服,护士、助理把她团团围住。裴元退到墙边,招呼保镖:“去叫医生过来,看看有没有烫伤,快点。”
  保镖刚一挪动,变故突生!
  扫射声先响起,窗户玻璃哗啦啦地破碎,一个黑影闯进来。护士吓得尖叫,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裴元紧紧贴着墙,他看到保镖的尸体倒在窗户边,血流到毛毯上,那个闯入的身影从窗框上落地,熟悉的侧脸映入视线,裴元深深吸入一口空气,才反应过来刚刚忘了呼吸。
  丹拓双手持枪,左右扫射,他被两簇明亮的射光包围,裴元捕捉到他额角那条狰狞的伤疤,在火光中白得发亮,像一尾游移的电光附着在额角。多么震撼,多么肃杀,他屏息等待丹拓转身,耗尽生命只为了等待这一刻,两人的眼神像贴近的齿轮擦过,又迅速分开。摩擦的火花顷刻燎原,炙疼考验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心脏被包裹在重生的火舌里。
  裴元顿悟,这就是他生命里最光辉的一刻了,是他能寻找到的全部意义。
  两把枪的子弹都打光了,丹拓扔下武器徒手把保镖的脖子拧断。即使身上有防弹衣,被子弹击中的感觉也不好受。他脑袋里全是战场,他第一次上前线,一个好心的老兵把自己的防弹衣给了他,他在冲锋中被政府军的子弹打中腰侧,疼得冷汗直冒,又绝望又愤怒。战争通过弹头清晰而精准地击中他——它不会马上杀了你,但疼痛会无休止地、循环往复地把人折磨殆尽。回去后他的皮肤上多了块淤青,老兵没能活着回来。
  杀手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被形容成蜥蜴的男孩,他的确灵活敏捷,沿着墙往门口爬。好孩子,他想。他在地上打了滚,躲过另一个保镖扔来的椅子。目标近在咫尺了,老人用惊悸错愕的目光看他,他一脚把轮椅勾过来,胳膊扣住老人的脖子,枪口顶在那堆白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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