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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占 (半昏连年)


  赵宁觉得很奇怪的是,他自己可以质疑李广穆对他的感情。
  这种例子在过往八年的相守里多得如过江之鲤,简直俯拾即是。
  比如,你要是不给我洗碗那你肯定是不爱我了。
  再比如,你要是接连好几天在床上不知节制那肯定是只想做`爱而不是爱我。
  但绝不容许别人质疑。
  “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还是你只是单纯地不希望他和我在一起?怎么,我要理解成拆散的意思吗?”
  赵宁理智上确实惜命怕死,但就是做不到对李严修卑躬屈膝。
  他坦然回视,言语轻佻又张狂。
  李严修扬眉笑了起来,像是在纵容无理取闹的孩子。
  亦或许只是更深层次的不屑。
  这直接激发了赵宁心里的反抗心思,这是他迟到了多年,被李广穆惯出来的叛逆。
  “你不同意又如何,他现在…”赵宁也笑了起来,脸色苍白之下更显眉目精致,叛逆得十分赏心悦目。“你不妨下次见面的时候问问他,要是我和你同时掉进水里,他会先救谁?”
  烂大街的权衡对比,尤其在相亲场合最容易用到的调侃性笑话,赵宁却讲得理直气壮。
  可能李严修平时贵人事太忙,没有听过这个烂大街的笑话。他竟然大笑了起来,身上的疲倦和忧郁都一扫而光。
  低下头的宽厚身躯,赵宁却能明显能看见他笑得连肩膀都开始微微抖动。
  赵宁稔然。
  有这么好笑吗?
  李严修笑了很久很久才再次直起身,看向赵宁的时候依然是笑意盎然的。
  “赵宁啊赵宁,你可真…”
  真什么?
  李严修摇着头继续笑着,然后起身走了出去。书被他遗忘在了房间内,同时被遗落的,还有那句没有说完的话。
  赵宁在他莫名其妙的背影里,突然感受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痛了起来,细细密密地刺扎着神经末梢,偏偏他连辗转发侧的排解姿势都无力做到,只能硬生生地自己忍受着。
  然后他用无比受限的姿势,尴尬又费力地用左手去够李严修扔在床边柜子上的那本书。
  虽然酸腐又矫情,但聊胜无于。不转移一下注意力怕是很难熬,时间以及伤口的刺痛。
  深夜凌晨,当李广穆从客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一楼大厅里不仅有微弱的亮光,还有缠绕回荡的钢琴声。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他在室内的时候并没有听到,也不知道季远已经在原地弹了多久。
  他走下楼梯,并没有完全下到一楼,更没想过要走到季远身边。他在楼梯上随意找了一个台阶,然后席地坐了下来。
  手掌上仿佛还残留着游泳池水的湿润感,又腻又脏,让人烦不胜烦。
  但这不是他失眠的理由,诸如‘认床’一类的环境变化就更不可能是了。
  赵宁。
  这才是他所有不安与焦躁的源头。
  以及…A市。
  “你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季远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在大厅一片的寂静中,猝不及防地开了口。
  李广穆本能地摇了摇头,很久之后,才想起来以两人的距离及光线的黯淡程度,季远可能看不到自己的回答。
  “不知道。”
  他不懂钢琴,就像他不懂小提琴一样。
  可是他听过世上最好听的小提琴曲,就在他现在所处的这个城市。
  在八、九年之前。
  “这首曲子是钢琴的入门曲之一。嗯,入门的反而是最难的。这种感觉,似乎有点像天朝小说文学中的武侠故事里包罗万象的起手式。剧情最常见的套路不也是这最容易让人轻视忽略的几招三脚猫,往往最后会被主角用来打败大boss么?也不知道究竟想传达些什么,道家一生万物的思想?”
  李广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问题,或者他根本就没有认真在听。
  季远在他单方面的沉默中重新用手指触碰起了琴键,瞬间扼住了这满室流淌着的沉重寂静的喉咙。
  他接连用力按下了好几个琴键,杂乱无章,随心所欲。完全称不上是弹奏,单纯作为一种发泄,荼毒着现场这位突如其来的唯一听众的同时,毫不留情地捏爆了手中的喉管,后者发出了凄厉的垂死之音。
  好在这种不怀好意的刺耳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几秒,便在那位现如今声名鹊起的季大钢琴家的指键分离中再次戛然而止。
  也像是终于泄了气。季远已然不打算再弹了。
  “我在你们俩缩着的那个小城市里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很意外也很震惊,甚至有点…嗯,不能接受。”
  或许‘赵宁’也是季远深夜弹琴的理由,和李广穆的失眠一样。
  然后李广穆就见识到了,季远这所谓的‘有点’,可真是谦虚到家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所成长的那个环境,但我一直…很记挂他。可是每年逢年过节,不管是他的邮件还是电话,我都不敢露面回复。我中途没有回国,但是我父母偶尔会带些那座山上的消息回来,在我的全部印象里,他应该是一直和小时候没有太大的变化的。”
  “直到我听说了八年前的那场天翻地覆,那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我知道的时候。而且那时我太弱也太废,刚露出点想回国意思的苗头,立马被大人们控制了起来强行满世界窜,直到…”
  “直到我终于有了一点信心,能回来护着他了。才发现,事情原比我想象中要糟糕得多。直到那天,也就是前不久,我在那小城市里看见他。操,他当时…他当时正蹲在路边啃一个包子,那时是傍晚了,那只包子大概是他没吃完的早饭,因为看得出来可能有点硬了,不是有点是很硬,他吃得很慢也很勉强,瞎子都看得出口感实在差强人意。”
  季远没有得到他唯一听众的任何回应,也全然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听,自言自语得此起彼伏、意犹未尽。
  “那时候我甚至没有勇气走过去和他相认,我他妈不断跟自己说,操,我找错人了吧,这货居然是我师弟赵宁?然后,我就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看着他皱着眉啃完了包子。然后大概是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接着他竟然突然笑了起来。就是他笑起来的时候,我才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你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和小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季远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悠悠扬扬,静谧之下显得轻柔无比。
  却在每个转折里,都藏有抑制不住的心痛与哀惋。
  时光容易把人抛。
  终究是…人事已非。
  “他接了电话之后就进家具店去拿起了自己的东西,嗯,大概是收工下班了。而且,我猜他接的那个电话,应该是你打给他的。因为我后来又跟了他一段,发现他去了一个被称为菜市场的地方买菜去了。”
  李广穆自始至终没有打断季远在这夜深人静里近乎自言自语的缅怀与伤感。
  但他却每个字都听了进去,和赵宁有关的一切,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全听了进去。
  并成功被这一字一句的第三视角给打乱了呼吸。
  他确实有每天傍晚掐着赵宁收工的时间点给他打电话的习惯,虽然说的都是些关于买什么菜、晚上吃什么之类日常鸡毛蒜皮的废话,但他最根本的目的无外乎是想掌握赵宁的动向,确定马上能见到他的时间。
  “我不管你们之间是如何的有情饮水饱,麻烦你们也考虑考虑我的感受。这种上一秒我还在和他一起练习指法,他一直被夸且端着一张‘小年老成’的无动于衷漠然脸,我在旁边被骂得跟狗一样,然后他再趁大人转身之后,把所有作为奖品的赵奶奶亲手做的那些点心全私下偷渡给我吃。他妈的下一秒我就看见他面目全非地蹲在一个鸟不拉屎的路边啃着一只石化的包子。他妈的,什么玩意,我当时就在想,这他妈的什么玩意。”
  “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别说你了,我想大概连赵宁也不会明白。真他妈绝了,这操`蛋的二十年,真他妈绝了。”
  狡兔死走狗烹。这种兔死狐悲之伤,大洋彼岸八、九年的忍辱偷生,还真他妈疼到人骨头渣子里去了。
  世家这棵大树已倾,覆巢之下,季家这颗远在大洋彼岸尴尴尬尬的完卵。实在太他妈尴尬了,至少在季远来看,是一种耻辱到家的尴尬。
  “赵宁会这支曲子,当年他就弹得比我好。哦,对了,还有一把小提琴,那是我母亲一生最心爱重视的珍藏,却眼都没眨地送给了他。宝剑赠英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他那时候天赋卓绝到…太他妈过分了,我母亲看到我就嫌,看到他就又亲又抱,我嫉妒他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要不是被赵奶奶的点心收买,简直恨不得仗着体型压死他。”
  季远回忆起经年旧事,摇着头带出了自嘲。
  “我猜你应该见过那把琴,因为他说他现在还拥有着那把琴,一直寄存在A市某个他认为挺稳妥的人手上,还说要还给我季家。”
  像被触及了关键字,李广穆才终于再次开了口:“我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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