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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黑 (二冬)


  邢绍风正背对黎雪英同邢默说话,而邢默侧耳聆听,一双眼却暗度陈仓,瞬也不瞬地将黎雪英脸上每存表情都观察到透彻,仿佛要找出他内心深处秘密。
  黎雪英被他过于肆意和明目张胆的目光惊到坐立不安,一连抿过几口酒。
  显然,邢默依旧记得他,只是看向他的目光,黎雪英难以读懂。至少,并不似当年那样,眼底积满温柔与情愫,令人一目了然地拥有安全感。
  “我介绍下,这个呢是阿英,好几次出手帮我过忙,真金都不比我们感情真。他个细,总好被人当做学生仔,还请格外以后若有机缘,替我多照顾他一次。今天在这里先跟各位敬酒。”邢绍风十分有心,刻意隐瞒关于黎雪英身世以及工作,要知道落座各位都同邢世怀关系匪浅,若黎雪英以冯庆那边的身份昭示,必然引起不满。
  邢绍风一番话立即将众人目光挪到黎雪英身上。他太过瞩目,早在开始前许多人就注意到这白化病青年,他发同肤色都浅白,偏偏还穿一身浅色衫,整个人如同画中走出。许多人私下讨论起,黎雪英却连在意这目光的心思都没有。他握紧刀叉,耳边几乎一个字都未听进,全部注意力不由自主尽集中在身旁另一端那人身上。
  坐下身,终于察觉到邢默目光的邢绍风,好意向他介绍黎雪英,不自觉笑起:“希望没惊到你,他模样特殊是因病所至,白日见不得光,因此也只能在夜场工作,很不容易。我们邢家与他有些渊源,他经常拜访留宿,时间长后也算半个邢家人。”
  光听前几句还好,听到后几句,饶是黎雪英面皮也有些不自在。他是什么名分,同邢家攀什么关系,这些事太难解释清楚。
  邢默脸上的戏谑转瞬即逝,隐藏极好,不给邢绍风同黎雪英任何发觉迹象。
  他伸出手,如任何初次相识的绅士,彬彬有礼,不失风度:“邢默。”


第四十章 重逢2
  他伸出手,如任何初次相识的绅士,彬彬有礼,不失风度:“邢默。”
  昨日辛默,今日邢默,隔过五年,不过前鼻音到后鼻音的区别,黎雪英却在听到时有泪流冲动。
  “幸会。”黎雪英终于伸出手,小心翼翼,探查他掌心温度。
  “应当说幸逢。”
  一句话令黎雪英再次心跳如雷,不可置信地望向对方。这等目光比邢默更赤裸直白,若邢绍风回过头只一眼就穿帮。
  好在邢绍风忙着观察邢默的反常,并不留多余目光给黎雪英。
  等邢默放手,邢绍风率先笑道:“你们两个倒看上去投缘?”
  “是吗?”邢默随意笑过一下,一语双光,“我以为在夜场工作,同人打交道更八面玲珑。失礼了,今晚人太多,让你难过,并非我本意。”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连话都来不及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黎雪英好让自己落荒而逃。
  他前脚刚走,邢绍风便对邢默吹胡子瞪眼:“你不会讲话就收声,什么夜场工作八面玲珑?我可没说他做什么,有人同你在背后嚼舌根?”
  邢默懒洋洋从黎雪英落荒而逃的背影上收回目光,上下打量过邢绍风一遍。黎雪英已走,邢默重新拿捏演技:“你同我讲他是你今晚带来的伴,刚才你不在时我跟阿爸多问一句他就话我知,也没什么好遮掩。倒是你明堂带到家里来,我还以为……”
  这话半分是为邢绍风面前掩饰他同黎雪英关系。刚才那一下,黎雪英暴露太多。令半分则是出于私心,嫉妒的酸胀令人发狂,即使再如何维持体面,他也忍不住话带三分轻浮,探探邢绍风同黎雪英真正关系。
  邢绍风忽地明白过来,快要炸顶,若非贵客在场早就同邢默拍板。而此刻他只能隐忍,咬牙切齿道:“我同他并非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你说话注意分寸。”
  “别太认真。”邢默盯住他几秒,忽然笑了,“是我不对,我会单独同他道歉。”
  这一头,黎雪英满脸湿淋淋,撑住大理石流水台,呆滞望住镜中自己面庞。苍白的皮肤,淡淡发色,眼黑得出奇假,不知墨晶片是否也能遮掩眼中情绪?
  明明惯于穿梭在形形色色人群,却在刚才一瞬有赤裸的羞耻感,他甚至来不及多话一句。
  落荒而逃,匆匆而狼狈。一如他度过的这些年。
  又用水冲过两把脸。刺骨冰水为他头脑降温,提醒他冷静。
  黎雪英冲墙壁发呆,半晌低头从怀里叼出颗烟,颤颤悠悠要点,指尖颤抖,连点几次都不成功,反而发梢的水滴落在烟头,洇湿大片。他失控地将烟狠狠掼在地,猛地背砸门板,缓缓滑到地上,十指插入发间。插入发的指节仍控制不住颤抖。
  已过去这么久……他甚至连回头想当初的勇气都没有,这些年他将一份心思掖在心中,只有在枯井似的深夜中实在难捱时,才愿意摸出宛如自虐地窥一眼,是饮鸩止渴。
  他不出门,更不发声,蜷缩在逼仄的天地间,胸腔连呼吸也困难。
  有人却恰当其时地敲响洗手间门。
  “黎生?”邢默唤道。
  黎雪英受惊的兔子般,胡乱擦干净脸,站起身面对门板,如临大敌,却张了张口最终无法吐露出一个字。
  他该怎么称呼他?
  辛默,邢默,还是……默哥?
  最终他强压下自己情绪,好半天找回自己声音,才听得懂门外人唤他什么。不是阿英,不是任何亲意爱怜的称呼。是从未有过,他换他黎生。
  “刚才的话要同你道歉,今晚饮太久酒水,那些话算不得真,请多担待。”邢默在门外道。
  “我知。”黎雪英轻声道,“没有怪你,去吧。”
  门外门内两道身影同时一颤。邢默仿佛上紧的发条终于得到松弛,而黎雪英回不过神,依旧呆滞地望住门板。
  “那就好。”门外邢默半天才开口,声音喑哑。
  黎雪英又等了片刻,半天没有声响,他当做邢默已离开,便在水池前再次拍打自己两次,打起精神,整理仪表,方才拉开门。
  刚拉开门,目光又立马撞上邢默同一位客人在不远处桌上靠住谈话,一双眼即时睇来,毫不避嫌。这场景何其相似,以至于一瞬间黎雪英被巨大熟悉感击中,却想不起两人在何时何地经历过。
  同他攀谈那人想回头,邢默将手中烟放上唇抿住,拍他肩膀引他往另一个方向走。一模一样场景还原,黎雪英才想起这是两人刚认识时,在九记门口遇见他,那时他也是同一个古惑仔朋友这样讲话,一双眼忍不住睇来。
  而邢默,他虽心思缥缈,忍不住挂心黎雪英反应,更恨不得剖开他的肚皮胸膛,亲自问问那颗心。除了刚才落荒而逃去洗手间,如今他同他一样体面,一样懂得如何更深将自己保护和掩盖。这样对吗?或许是对的吧。
  黎雪英眼睛有些红,大概是情绪失控,他可他瞳仁本就是淡粉色,以至于根本看不出。鬓角潮湿,应当洗过脸。
  如果放在五年前,黎雪英大约会冲上来问他,这五年过得如何?为什么他保住体面距离,他便配合他上演陌生人戏码?他应当随时随地质问他,这五年行去哪里,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曾找他?他知不知道他——再忍不住应当告诉他,这些年有多委屈。对他控诉,狠狠将他阵脚都打乱。
  这样才对。
  脑中团团乱套,邢默满腔郁气,焦躁不安,只觉胸闷。眼神不自觉凶狠起来,像只困兽得不到答案,连正同他讲话的人都吓跑。
  那颗真心,早不知用到谁身上。邢默想到这里就来气。
  回想邢绍风介绍黎雪英时亲昵的语气,调侃他是玩伴时的玩世不恭,还有自然而然将黎雪英划分为自己人的熟稔——尽管邢绍风已澄清。
  光用想邢默就想操刀砍人。
  持枪数载,骨子里那份悍匪气越发深藏不露,却也越发有压迫力。此刻他虽笑语连连,凡同他讲过话的人都不自觉后背发凉。
  再反观黎雪英,不知是天生情爱迟钝,还是关心则乱,被邢绍风拉去问长问短,介绍给旁人,丝毫未发觉身后灼热视线。
  “你离那傻逼远点。”说起邢默,邢绍风就没好气,“他这人有些傲气,看不起人。要说错话就当他乱放屁,别往心里去。”
  听邢绍风粗犷地放言大骂,黎雪英有些绷不住,勉强弯弯唇角。
  “他回邢家你不恼?来之前你提都不提一句,我还当你不在意他。”
  “我没在意。”邢绍风斜他一眼,“以后他要进O记,论辈分还得叫我声前辈。年纪是比我大,资历却不如我老。”
  黎雪英心想邢绍风还是不知好,他这位新来的表哥恐怕十几岁就在街上砍人。
  晚饭过后是自由时间,访客们三两聚谈,大多围绕今日新话题不住惊奇。因此人群扎堆在两处,邢家夫妇以及邢默附近。
  黎雪英眼见邢默被人重重围住,眼神更是没往自己这边投一个。
  深呼吸口气,胸口有些痛。他不愿再多留自虐,也要留给自己时间自愈。
  “阿风,我走先。”黎雪英套上外衫,拍过邢绍风肩膀,“伯父伯母太忙,帮我打声招呼,我就不挤去败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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