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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黑 (二冬)


  这话已说过界限,辛默却不动气,他切实领会到杨守谦话中意思。
  “明早五点钟,避风塘找个叫独眼虾的蛇头,带上全部身家,到澳门避避风。细辛,你契爷过身多年,你也该醒醒。”杨守谦说完最后一句,起身起来。
  屋内留刘方方同辛默二人,时间静默能能出风动。
  瞧辛默一张面渐渐转黑,如包公遇棘案,刘方方忍不住相劝。
  “默哥,还是听杨伯公说话。他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给的建议绝对不错。冯庆为人你心中清明,他要准你绝不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性质也绝非要给你好看,或单纯火拼这样简单。何况这件事他正大光明捅到英国佬层面,就不是私下里想做掉你这样简单,他要赶尽杀绝。”
  辛默沉默良久,虽心有不甘,却明白刘方方话真,无半点水分。
  在压抑的时钟滴答中,他似呓似梦:“阿英怎么办?”
  刘方方也再次想起黎鹊遭遇,以及未知的结果。
  “人各有命。”开口酸涩,但刘方方终是说出口。
  或许这一句激怒辛默,又或许是他自己的那句诘问。
  辛默忽然起身:“不行,我不能走。”
  “默哥!”刘方方惊怒。
  “二十多年我怎么活过来,将来我也怎么活下去。”辛默攥紧拳,眉目渐狰狞,手臂青筋暴露,“我不认输,见到棺材我也不认!”


第三十一章 事因
  黎雪英全然不知辛默这边发生翻天地覆的变故。
  没个半个钟头他给刘方方和辛默去个电话,直等到纪耀回到ICAC,始终没有打通过一次电话。
  百无聊赖中他翻从书店带出的书,想好好研究究竟有什么够特别,又潜意识觉得在大庭广众下看这“秘密”有些不好。他惴惴不安,就如同看电影中揣着重大密码的关键角色,总挂心手中握着只不得了的钥匙。
  辛默给他的的确是不得了的东西,可惜黎雪英并未发生其中玄机。
  几分钟后没忍住,他再次打开书,博尔赫斯的诗句优美,他却无心读下去。
  这份等待和煎熬直到纪耀风尘仆仆从电梯门中走出,身边还带着他家姐。
  黎雪英站起身,目光紧忙在家姐和纪耀之间相互看,他不确认家姐是否已得到阿爸出事的消息。
  等黎莉红着眼从纪耀身后走出时,黎雪英便刹那明白,家姐应当是什么都知道了。他没有责怪纪耀的立场,因为他深谙自己继承黎鹊的基因,家中出事,但凡觉得还有一个男人在,就觉轮不到女人来扛。但本质上这种阻瞒不好,甚至自欺欺人。
  家父出事,他也再瞒不住黎莉。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伸展臂弯,任由黎莉冲进怀中放生大哭。
  “怎么会,怎么会……阿爸究竟怎么了,细佬,阿爸有没有同你讲过?”独身时尚能顶住,接触到弟弟的体温瞬间便再无法忍耐,委屈和担忧都找到宣泄口,黎莉抱住细佬的肩,将脑袋埋在他颈肩。
  黎雪英的年纪还这样小,他的肩还这样窄,盈盈不过承受住家姐的一个拥抱。
  纪耀情知自从黎雪英摸出端倪后便总为黎鹊奔走,忧心,这样个细白的后生仔,却让他家姐全身心依靠,可细想来,他今年也还才十七岁。
  如此认知再加上眼前一幕,纪耀忽然就有些耐不住,不好受地别开身去,假装去点根烟,踱步到窗口,将时间留给这对姐弟。
  少年音色清亮干净,正温软地安慰怀中家姐,声音越来越低,到最终也忍不住跑调,带上一丝哭腔。
  黎雪英仿佛拼命在忍耐,可他的声音仿佛在告诉别人,他就快要忍不住。
  纪耀恰到好处抽尽一颗烟,走过来打断姐妹,他有些疲惫:“等我进去送份报告,最多五分钟。你们在这里哪也不去,出去吃晚饭,晚上我在你屋企借住一宿。”
  黎雪英听了话,自是求之不得。
  等纪耀走后,茫然四顾,只得轻轻拍拍家姐肩膀。
  二人于斜阳中静静依偎,如同离巢雏鸟,竟寻不到回家方向。
  纪耀从ICAC中出来后,姐弟二人已收敛神色。黎雪英面色苍白,神情肃然,而黎莉则红肿眼,低头默不作声。
  看到这对姐弟他就心尖发紧,没话找话指一下黎雪英手中的书:“你读博尔赫斯?”
  黎雪英警惕地将书往身后藏了藏。
  纪耀心烦意乱,因此也没注意到后生仔不自然的神色。
  他弃车带二人回九龙塘,在天星小轮的摇摆中,盯住海面晃闪的星光粼粼,像谁的平安美满被打碎铺盖海面,飘摇伶仃。
  不知这天星小轮上渡过多少伤心人,晃碎过多少颗心。
  遥遥接近岸边时,广场上传来不知哪里放起梅艳芳的《夕阳之歌》,一路随海风飘到船边。
  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
  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
  迟迟年月,难捱这一生的变幻
  ……
  三人在弥敦道食过饭,中途黎雪英给辛默打过电话,那头还是无人接。
  后半段回家路上他始终心神不宁,就连黎莉和纪耀同他搭话,黎雪英也满心不在焉,闹过好几次答非所问。
  黎莉回到家中,知道细佬与纪耀有话要说,只是路上不便与她方便,所以回家后便钻入屋内,她自己也需要冷静。
  “我爸有没有危险?”
  看到黎莉进入卧室,黎雪英张口第头一句便单刀直入,双眼笔直盯住纪耀,仿佛要审视他接下来说每句话的可信程度。
  “我联系过邢世怀,他想捞人,鞭长莫及。”纪耀思忖半天,道句委婉话。
  话出口黎雪英就有些绝望,纪耀什么意思他明白。邢世怀近几年权势滔天,在警务司算得上说一不二的人物,连他都没招,已说明黎鹊不利境地。
  黎雪英做到沙发上,目光有些恍惚。纪耀于心不忍,想说几句话安慰,却发现说不出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
  “我从出生起就知阿爸在警务司,年纪小时他忙,逢节假日才回来。我阿妈是因为难产过世,偏偏剩下我天生体弱,还带白化病,实在不是好预兆。家姐那时也才四岁,阿爸请监工招呼我们,自己还要两头跑。家中就剩他独自撑着,不用想也知多辛苦。他是因为我们才放弃升职机会,但凡危险或太忙碌的任务都不接。再后来家姐上初中,我也上小学,我能自己照顾自己,家姐也能照顾我,阿爸才好些。”黎雪英低声说着,目光却并不望向纪耀,他的诉说仿佛都是自言自语,“以前那些日子也是风雨里来回,虽然辛苦,却也快乐。后来我家姐要读大学,我也要读大学,阿爸工作就冷拼命,回来的时间更少,甚至有时逢年过节也在行任务。家姐偶尔会抱怨,但我知她心中同我一般,知他几多不易。”
  说道最后,黎雪英双手掩面,悲从中来。可这么多年他都习惯,终究没能落下泪来。
  纪耀坐在他身旁,伸手搂住黎雪英的肩。
  黎雪英抬头,望住纪耀,那目光中带恳切:“纪叔,我爸为警务司卖命这么多年,你说到头来能不能换回个号结局?如果这样的一世都不值得有安稳的晚年,不值得一个完满的家,你说他是图什么呢?”
  纪耀受不住这样真挚而恳求的目光,那深处撼动人心的微光,更令他难过。
  而更难过的是,他实在是嘴笨的人,给不出黎雪英想要的答案。他所求的,不过是父亲的平安而已。
  于是纪耀只能紧了紧揽住黎雪英的手,将目光投向沙发对面的钢琴,盯住上面一小撮流苏:“阿英,我同你阿爸或许情分说不上兄弟,但也算挚友。他能不能平安我不知,但我相信他的为人。廉署同警务司看上去是紧密相连的两个机构,实际上内里矛盾和对抗很多,脏人脏事更不少,但我能和你阿爸成为朋友,就说明你阿爸为人信得过。我对他有信心,可你阿爸的底子不干净,的确出问题,这是上层给的消息,更多的我也无权打探,邢世怀嘴巴很严。可如果这件事是污蔑,是莫须有,总有一日真相会大白。”
  夏夜仿佛在这一日忽然变得无限长,纪耀因为担心姐弟二人,跟家中打过招呼后,今晚暂住黎鹊屋中。
  黎雪英已回房间,而黎莉自始至终没有出来。
  黎雪英虽收拾过黎鹊的屋与他过夜,纪耀却自始至终在客厅踱步,思虑沉着。
  他时不时在阳台抽口烟,不知不觉烟蒂攒满烟灰缸。
  这间屋似乎在失去黎鹊时便了无声息,寂静无比。
  纪耀知道,今夜无人能安睡。
  第二天天光,纪耀出门买早餐,嘱咐姐弟二人等他,一同用早膳。
  但他没想到,就半个小时的间隙,黎雪英和黎莉竟等来了邢世怀。
  邢世怀与晨早八点钟准时敲响黎鹊家门。
  开门的是黎莉,她并不识得邢世怀,却隐约觉得这份面孔有几分熟悉,似乎在报纸杂志上见过。随后跟上来的是黎雪英,他看到邢世怀的同时就有些绷不住,但在家姐面前不好失态,礼貌地唤句邢探长,紧忙请人进门。
  黎莉知晓来人是总华探长邢世怀,连忙去厨房泡茶,连上纪耀那份一式四杯,皆端上桌后才在旁边坐定,迫不及待想听关于阿爸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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