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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钢琴协奏曲 (慢半拍的铃铛)


  秦海鸥见谭硕突然跑了,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看他想做什么,却见他杵在那鼓师面前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人打鼓。秦海鸥意识到这可能非常重要,便也离开队伍穿过人群来到那鼓前。两人时而盯着跳动的鼓槌,时而望着人们的舞步,两相比较之下,秦海鸥终于明白了这位鼓师与其他鼓师的不同之处——他不单在应和人们的舞步,更是在引导和催动全场的气氛,他的鼓声宛如一棵自我生长的大树,自坚实稳固的树干上向四面八方抽出枝桠,极具生命力与创造力。
  两人入迷地看了好一会儿,谭硕突然偏过头赞叹道:“这节奏可真牛逼,高手在民间啊!”
  “是啊!”秦海鸥也兴奋得直点头,“虽然基础节奏是固定的,但在这之上又能衍生出多种变化,用节奏的变化带动情绪的变化,感染力很强!”
  谭硕摸了摸下巴,钻入人群把小黑揪出来,待舞蹈告一段落,那鼓师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便让小黑帮着翻译,问鼓师是否可以教二人打鼓。
  那鼓师听说两个外乡人想跟自己学习打鼓,立刻热情又自豪地为他们做起示范——他先敲一遍,再让两人敲一遍,从最简单的开始,把自己熟悉的节奏一组一组地教给他们。
  秦海鸥知道谭硕并非真的要学习如何打鼓,他是想借此机会更好地感受和理解这些节奏,这也是他们采风的目的之一。秦海鸥打起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地边学边记。起初那些简单的节奏他们一遍就会,而那些更为复杂的节奏,待鼓师示范之后,就算一个人难以独立记下,两人经过短暂的讨论和相互补充,也能很快将那节奏准确无误地还原出来。这样的学习速度令鼓师很惊讶,频频用赞赏的目光打量他们。到了最后,那鼓师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撸撸袖子,又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站定在鼓前默想了片刻,抡起鼓棒敲下一串密集的鼓点。
  这组鼓点不仅持续时间长,而且节奏异常复杂,两人听完之后面面相觑,都被震住了。他们意识到这一次这位藏在深山中的鼓师怕是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而这正是谭硕最感兴趣的部分。谭硕立刻抓起鼓棒,边回忆边敲,可才进行到不及三分之一的地方,就由于记忆模糊而被迫中断。秦海鸥替他指出了一些错漏,接过鼓棒也敲了几下,同样难以为继。两人只好请那鼓师再演奏一遍。
  那鼓师见他们总算被难住了,乐呵呵地又打了一遍。这次两人成功向前推进了一段,并捋清了这组节奏的大致结构,可仍有许多细节一闪即逝,记不清楚。于是那鼓师再打,他们再记,两遍不行就三遍四遍,如此反反复复又折腾了半个多钟头,两人竟然真的将这组节奏完整准确地学了下来。那鼓师十分佩服,教完之后又请他们坐下来喝酒。鼓师说,这种复杂的节奏是山中的鼓师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师父教,徒弟学,没有书面的记录可供参考,只能用心记、用手练,而当他的师父传到他这一代的时候,几个徒弟中只有他一人学会了,没想到今天竟能一次传给两个人,他也为此感到高兴。
  谭硕以酒谢过鼓师,又将他的鼓声录了下来,两人这才回来坐下。他们今晚收获巨大,谭硕几乎立刻就来了灵感,陷入对创作的思考之中。秦海鸥不愿打扰他,又和小黑去玩,可每当他们回到树下,他都能看到谭硕盘腿坐在那里,借着火光聚精会神地在本子上写写划划,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第六十四章
  节日的狂欢持续了整夜。天蒙蒙亮的时候,空地上的篝火已经熄灭,喧闹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大山的晨雾犹如漫过山巅的潮汐,无声地浸润着空气、树木、泥土和人的肺腑。秦海鸥带着一身热汗和潮气回到树下,却没见到谭硕,四下找了一圈,最后在空地尽头的山坡边找到了他。这片山坡坡度较缓,覆满了青草和葱郁的灌木,从这里能望见村外垦出的梯田和峡谷里的一线江水,和对岸迎面耸立的雾气缭绕的高山。谭硕坐在一块石头上,似乎正在发呆。
  秦海鸥脚步轻快地向他走去,谭硕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算是打招呼。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但眼里却透着愉悦,看来这一夜是成果颇丰。
  “你写了什么,给我看看!”秦海鸥在他旁边坐下来,迫不及待地搓搓手。
  谭硕把卷成筒状的笔记本从裤兜里掏出来,翻到其中一页递给秦海鸥。秦海鸥接过一看,第一眼的印象是上面如鬼画符般画满了东西,再仔细看,才发现那都是谭硕用打击乐的记谱法写下的各种节奏。但谭硕写得实在太凌乱了,其间还有无数涂改,秦海鸥毫无头绪地看了几眼,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本子拿反了。
  “你得从这儿开始,”谭硕也知道自己写得乱,点了点纸上的笔迹给他解释,“然后到这儿,跳过这几行,从这儿接下页。”
  秦海鸥顺着他的指引慢慢往下看,边看边用手指在腿上轻轻地敲打。谭硕写下的并不是连贯的音乐,而是一些节奏的片段,它们与他昨夜从鼓师那里听到的节奏完全不同,却又与之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并且在这些片段中,秦海鸥能看到反复尝试、不断蜕变的痕迹及过程。他用手指体会着,琢磨着,明白谭硕是在试图用一种更适合在钢琴上演奏的节奏来表现昨夜那种鼓声的□□。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明明是不同的内容和方式,却传达着同样的音乐体验。作为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人,秦海鸥立刻就理解了谭硕这么做的思路和用意,他激动地把那几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连声叫道:“好!好!这个好哇!”
  谭硕笑了一声:“好什么?这只是初步试验,离成稿还早着呢!”
  “那也很好!”秦海鸥还是很激动。
  “我打算把它用在第三乐章的快板,你觉得怎样?”谭硕问。
  “嗯,特点鲜明,奔放热烈,一定很过瘾!”秦海鸥道。
  “你最喜欢哪段?”谭硕又问。
  秦海鸥把纸翻了翻,刚要张口作答,却又生生止住了。
  “你最喜欢哪段?”他反问道。
  “呵呵!”谭硕乐了,“别想那么多,告诉我你的第一感觉。”
  秦海鸥眨了下眼,仍旧犹疑地望着他。他希望谭硕能自由地创作,不要受旁人喜好的影响。但谭硕也看穿了他的心思,解释道:“演奏者的意见也是很重要的参考,何况你还是首演。你不用有什么顾虑,怎么想就怎么说。”
  秦海鸥点点头,这才指着其中一段说道:“我最喜欢这个。”
  谭硕偏头看了看:“我也觉得这段最合适,但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现在看到的,仅仅是节奏,”谭硕道,“建立在这种复杂节奏上面的钢琴织体会比你眼前看到的东西还要复杂许多。所以,如果真的照这样写下去,最终的成品……可能会很难。”
  秦海鸥听他这么说,不由怔了一怔,咀嚼这些话的意思。在他的演奏生涯中,还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技术水平。技术是他的强项,也是他投入时间和精力最多的方面,可是听谭硕刚才的意思,如果谭硕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写,那么在作品的这个部分,就将出现一个连秦海鸥也感到吃力的技术难点。这种事在过去还从未发生过,让秦海鸥觉得很难想象。但是,谭硕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你不用考虑我,”秦海鸥想了想,最后说道,“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如果真的很难,我可以练。”
  谭硕沉默着,不置可否。秦海鸥又道:“技术只是一种手段。如果你认为,这种写法是展现音乐的最好方式,那就不要犹豫去使用它。”
  “技术只是一种手段?”谭硕转眼看着他,“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当然,”秦海鸥纳闷,“难道不对?”
  谭硕站起身来,缓慢踱了两步:“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你从前把技术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表演时紧张吗?”
  他这话一箭穿心,秦海鸥瞬间僵硬,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尽管他如今已经克服了紧张的心理,也想通了其中的过程和缘由,但从前谭硕总是在暗中或是从侧面对他进行引导,这还是谭硕第一次正面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秦海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谭硕,气氛顿时变得肃然。
  “因为你忘了一件事,”谭硕见他认真在听,接着说道,“演奏——它不仅仅是为了展现技术而存在的,它是为了音乐才存在的。”
  “你以前就是太在意技术了,才会忘了演奏的真正目的,在半道上迷了路。”
  他和颜悦色地说着,但秦海鸥却感到字字重若千斤,沉甸甸地压在心底。他知道谭硕是对的。他原本是因为喜欢音乐、喜欢钢琴才走上了这条路,可随着背负的期许渐高,他的注意力也渐渐偏离了最初的目标。他的成功掩盖了他的缺陷,蒙蔽了他的感官,他在黑暗中苦苦寻求出路,却只能令痛苦成倍叠加。谭硕迄今所做的一切,就是帮助他重新看到原本就一直存在于前方的那点光明。谭硕给予了他最大的保护,让这个过程在无声无息间自然而然地发生,终于将他引归正途,但时至今日,听到谭硕的这番话仍然令他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心惊和警醒,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因为狂喜而忘形,却也不会由于谭硕今日的敲打而产生过度的压力,因为这是必需的,也是必要的。现在,从根源到现象,从原则到方法,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透彻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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