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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看着我 (大风不是木偶)


  元一平在这声“喂”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勉强定了定神,问:“陈朔?”
  “一平?”陈朔的语气里带着十分明显的惊讶:“你……怎么了?”
  “你和唐庆宇在一起?”元一平顿了顿,又问:“你在哪?”
  他发现他根本忍不住,几十秒之前他“顾不上了”的念头,瞬间爆炸在脑海中,这么晚了陈朔和唐庆宇在一起?他直接接了唐庆宇的电话?他和唐庆宇……
  “我在医院,”陈朔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广州的医院。”
  “你怎么了?!”
  “我没事,是唐庆宇,他……住院。”
  元一平一时反应不过来:“在广州住院?他不是前两天还在深圳?”
  “他……”陈朔支支吾吾的。
  元一平追问:”他怎么了?“
  “他得的是,”陈朔的声音轻得几乎要飘散在看不见的电磁波里:“艾滋。”
  凌晨三点一刻,出租车到达广州第八人民医院。
  陈朔已经站在医院门口等元一平。这城市即便是凌晨三点一刻也灯火通明,医院门口的路灯映在陈朔身上,映得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元一平几乎是狼狈地快步向陈朔走去,陈朔的背后就是医院,医院这地方至今仍使元一平身心战栗,如果说暗不可测的命运在某一刻张开血盆大口,那这血盆大口一定就是陈朔身后冰冷的医院。
  元一平一把抱住陈朔。
  几天之前他还冷静理智地对陈朔说“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然而这一刻他终于怯懦地露出马脚,可能是秋夜的风太冷,可能是“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那几个字太明亮,可能是他太畏惧命运的威力,也可能是陈朔的目光太柔软。
  两人无言地拥抱,元一平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想把陈朔摁尽自己身体里。他想如果能把陈朔摁进身体里就好了,他们血肉相融,于是可以同生共死,再不需畏惧命运的无常和死亡的冷酷。
  “一平,”很久之后,陈朔哑着嗓子说:“唐庆宇已经接不了电话了,他的情况……很不好了。”
  唐庆宇已经进了ICU,这个时间不能探视。元一平和陈朔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头顶的灯把走廊照得明亮如白昼,元一平清清楚楚地看见陈朔红肿的眼睛。
  “那天在酒吧,他不是还……挺精神的。”
  “那会儿是他刚出院没几天,”陈朔闭着眼,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之前他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他的身体情况其实是不能出院的,那个时候就很不乐观了……但他说,他朋友要结婚了,他要回深圳买点礼物。”
  元一平呼吸一滞,是王渊,唐庆宇说的那位“朋友”一定是王渊。
  “他病了……多久了?”
  “八月份确诊的,本来我以为没有那么严重,他自己也说没事,住院还有志愿者陪着——我前天来了这里,见到他,才知道他已经病成这样。”
  “唐庆宇,他……”元一平嗫嚅半天,最终也只是说:“那天在酒吧见到他我吓了一跳,他瘦了很多,没想到是因为……生病。”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扛过来的,”陈朔把脸偏向另一侧,声音带上哽咽:“他在这里住院,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没有家人吗?”
  话一问出口元一平就后悔了,唐庆宇这样的情况,也许早就和家里断绝来往了。
  “没有,”陈朔回答:“他说他爸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出去打工,出工伤死了,他只有一个奶奶,在湖南老家。”
  “他喜欢他一个好朋友,就是要结婚的那个,不过那人是直男,前天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清醒的,叮嘱我说别把他住院的事情告诉那个人,他怕那个人知道了他的性向,朋友就没得做了,“陈朔的目光落在ICU紧闭的门上,凄然一笑:”这个胖子,也太惨了。“
  他笑完,两行泪又流下来。
  元一平看着陈朔那两行泪,想起那次他和梁与仪请王渊吃饭,唐庆宇也来了,那会儿他还是个猛一看有些油腻的胖子,几乎可以说是谄媚地凑在王渊身边,一会儿帮他倒酒一会儿帮他挂衣服。后来这个胖子央求元一平,别把他是gay的事情告诉王渊。
  现在胖子变成了瘦子,变得帅气潇洒了许多,付出的代价是生命时日无多——可他还是不敢让王渊知道他的心意,甚至连自己的性向也不敢袒露。
  他要抹杀掉自己汹涌滔天的爱意,也许——在他爱上王渊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他所有的痴情和期待,都必定是绝望的。
  元一平又想起见唐庆宇的最后一面,在那家唐庆宇曾经工作的酒吧里,他笑嘻嘻地说“你们俩也别光吃饭啊吃完饭干点别的”,那样活生生一个人,现在无声无息地躺在ICU里,他从清醒到意识模糊的分分秒秒里,会想着什么呢?他会后悔吗?后悔没有向王渊表白自己的心意——又或者,他会很孤独吧。
  熟悉的无力感袭来,元一平紧紧抓住陈朔的手。


第四十九章
  元一平和陈朔在ICU外坐到了早上。
  八点多,一位很年轻的女医生进了ICU,没多久就出来了,看着两人问:“谁是家属?”
  “我,”陈朔站起来:“他怎么样了?”
  女医生锁着眉,没直接回答,只说:“你跟我来一趟。”
  陈朔拍拍元一平的手背,和女医生走了。
  昨晚元一平来得仓促,身上穿得少,陈朔怕他冻着,就把外套夹克脱给他披在身上。陈朔刚走,他衣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唐庆宇的手机,“来电人”后清清楚楚两个字:王渊。
  元一平不知道该不该接,更不知道接了该怎么说,只能手足无措地攥着那不停振动的手机。几十秒后王渊挂了电话。然而没过两分钟,又打过来。
  王渊不知道唐庆宇生病,那他大清早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难道是有什么急事?
  好在这时陈朔回来了,元一平把手机递给他:“是王渊,就是唐庆宇的那个‘朋友’——我和王渊是校友,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见过唐庆宇。”
  陈朔脸色灰败,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几秒,然后接起了电话。
  “……我不是唐庆宇,我是他朋友。”
  “他病了,现在没法接电话,你如果有急事——在广州,广州第八医院,”
  “他的情况很不好……你想见他就快点来吧。”
  陈朔挂掉电话,沉沉叹了一口气。
  元一平轻声问:“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陈朔看了元一平一眼,然后低下头,痛苦地闭上了眼:“他的肾衰竭很严重,淋巴结肿大也加剧了……大概就是这两天,让我们准备好后事。“
  “准备好后事”。十年前,这样的话,元一平已经听过一遍。
  几乎是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元一平狠狠打了个寒颤,他抓住陈朔的手,陈朔的手和他一样冰凉。
  “陈朔……”他低声唤道:“我们……”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死亡这件事十年前他们一起经历过,没想到十年后,又要一起经历一遍。
  “我在呢,”陈朔攥紧元一平的手:“一平,你别怕。”
  下午一点过,王渊到达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
  他身上本该笔挺的衬衣西裤已经变得皱巴巴,大概是从办公室直接赶过来的,他手里甚至还提着公文包。
  “唐庆宇怎么了?!你说他——艾滋病?!”王渊抓住陈朔的胳膊:“怎么可能?!”
  他眼睛里布满血丝,红通通地像一只狂怒的狮子。
  “他是八月确诊的,没有告诉你,”陈朔顿了顿,说:“具体是怎么被传染的我也不知道。”
  “他人呢?!我来跟他说!”
  “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而且,”陈朔后退一步,哑声说:“他已经昏迷了,医生让我们准备后事。”
  这话一说完,王渊就不动了,像一团热蜡被瞬间凝固住,他直勾勾盯着陈朔,好几秒之后,问:“你刚刚说什么?”
  陈朔没回答。
  元一平以为陈朔会把唐庆宇得艾滋的原因告诉王渊:在某一次不安全的性关系中被传染了艾滋。然而陈朔到底是遂了唐庆宇的愿,他说他也不知道唐庆宇怎么就得了这个病。
  可王渊能接受吗?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就昏迷不醒大限将至,他甚至还不知道唐庆宇为什么会被感染艾滋,就要为唐庆宇准备后事。
  他能接受吗?
  然而王渊没再说什么,他去了一趟护士站,很快又回到ICU门口,沉默地站立着。
  元一平只好自说自话地想,大概对王渊来说,唐庆宇只是个关系还不错的朋友,或者老乡,总之不是什么至亲至爱。王渊也许会难过,但总不至于天崩地裂。
  傍晚18:09,唐庆宇呼吸骤停,被推进手术室抢救。
  19:32,唐庆宇被推出来,医生给他上了呼吸机,他浑身蜡黄,脖子和腹部由于淋巴肿大高高隆起,身上插满了管子。
  “情况是这样的,”又是早上那位年轻的女医生:“病人现在这个情况……我实话实说,就是在耗时间了,我们还是建议你们家属做好准备,呼吸机一撤,病人的身体很快就支撑不下去。你看,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也要考虑经济方面的因素,对吧。而且病人这样也受罪……你们商量一下吧,有什么问题就赶快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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