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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坡下 (慕容仙)



他莫名就想赶紧走过这一年又一年的,想快点长大。没准他长大了,就能离开镇子,像蔺寒一样翻过红梅山坡走到远方去,去看那些热闹的大街、高大的屋子和美丽的花灯。

他觉得这些都太遥远了,像天上的云一样遥远。他又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是像星星一样遥远。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秦雪文和方梅知正在灶房里做晚饭。秦雪文见他们手牵手回来,还在发愣。这还真是头一回,秦漾平时是不愿意带着弟弟玩的。

糖儿喊了声“阿爹”,松开秦漾的手朝秦雪文跑去。秦雪文笑着把他抱起转了半个圈,问道:“你们今天去哪儿玩了?”

“哥哥带我去荡秋千了!”

“去荡秋千了呀。”秦雪文弯起眼,将小儿子往上托了托,“玩得高兴吗?”

糖儿展开手臂说:“高兴!在秋千上要飞起来了!”

方梅知拿着葫芦瓢到水缸这来舀水,不温不冷道:“可别摔出去了,我可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秦漾你可看牢了。”

秦雪文抱着糖儿,望了眼不声不响的秦漾,轻声唤了声“梅知”,有点儿责怪的意味。方梅知轻哼了声,挨着缸沿直起身子,端起水瓢忙活去了。

秦雪文觉得秦漾和秦谧都长高了,让他俩先后靠着灶房的木柱子站直,他用小刀在他们头顶划一道痕迹。

秦雪文用手掌抵着那两条刻痕,嘴里念道:“阿漾这么高,糖儿这么高。咱们以后每年刻一条,看看你们能长多高。”

糖儿举高手说:“我一定长得比哥哥还高。”

糖儿踮起脚,将手抬得更高:“长这么高!”

秦雪文弯下`身子,笑着捏了一下他的脸,道:“那就好好吃饭,别总是要哥哥追着喂你。”

糖儿点点头说好。这天晚饭果然自己拿着小勺,乖乖地把拌着鸡蛋羹的米饭吃完了,一粒米也没有剩下。

吃完晚饭后,秦雪文在院子里为两个孩子打洗澡用的井水。秦漾跟着出来,走到他身边,对他说:“阿爹,以后我还是跟你去街上卖馄饨吧。”

秦雪文提着装满井水的水桶,疑惑道:“你不想跟孙小二他们一起玩吗?”

秦漾摇摇头:“他们都去学堂了。我没地方去,还是跟你一起卖馄饨吧。”

秦雪文许久没有说话,半晌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秦雪文说:“我把水提进来,你先回屋子里,跟糖儿说要洗澡了。”

秦漾应了声,跑回屋子里去,待秦雪文提进井水,再从灶房倒来热水,他们俩就钻进大木盆里洗澡。

糖儿念念不忘张家村口的秋千,洗完澡钻进被窝里跟秦漾说明天还想去荡秋千,要叫上小二哥一起。

秦漾说:“他来不了,他明天要去学堂。”

“学堂是什么地方?”

“就是念书的地方。孙小二在学堂里跟别人一起读文章,一块爬枣树。”

糖儿问:“那他以后还会跟我们一块玩儿吗?”

秦漾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糖儿问:“那哥哥你以后也会到学堂去吗?”

秦漾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秦漾说他困了想睡觉。可是等糖儿都已经进入梦乡了,他还是没有睡着。糖儿压在他身上,他无法翻转身子,有些难受,后来肚子又涨得难受,于是他轻轻地将糖儿挪开,再轻手轻脚地起来去上茅房。

他回屋子时见到爹娘屋里的灯还亮着。

他爹娘向来睡得很早,不知道这一晚他们为什么这么迟还没睡。

他没多想,打着哈欠回屋子,挨着糖儿睡下,第二日听到鸡叫就起床,清早跟着阿爹上街卖馄饨去。

这年暮秋,他爹带他上街拜访了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家的小院子里有各种好看的草木,还有一口小池塘,养了几尾鱼。

秦雪文进屋跟老先生说话。秦漾趴在鹅卵石砌成的围槛上,用狗尾巴草逗弄那几条鱼。他听见秦雪文叫他,就丢下狗尾巴草跑到屋子里去。

屋里的那位老先生有着羊胡子,一头黑发夹杂银丝。人又高又瘦,穿着一身被洗得泛白的蓝布衫,看上去不太好亲近。

秦雪文揽着他的肩,对老先生道:“这就是我家的秦漾。”

秦雪文又对秦漾说:“阿漾,快见过许先生。”



07 入学

秦漾觉得这个羊胡子先生很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一般。后来他进熙明书院,见到院子里的那棵病歪歪的老枣树,也是一样的感觉。

再后来他忽然想到,他是在梦里见过的。在他数不清却大同小异的梦境里,时常出现一棵探出矮墙头的枣树,还有个站在孔夫子画像前的布衣先生。先生念句什么,他也跟着念什么。

在梦里究竟念了什么,他也记不清了。大概是一句他似懂非懂的话。

秦漾坐在学堂里听先生上课时,还恍若身在梦里。先生念“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们捧着书一起摇头晃脑地念。

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梦里的先生就是羊胡子许先生。那桌案、那墙上的画像、那竹子书架摆放的位置,都与他的梦殊无二致。

冬天午间阳光照耀,他们趴在桌案上午睡。秦漾将头靠在环着的手臂上,让眼睛避过刺眼的光亮。他梦见自己握着毛笔写大字,窗外的清风吹拂过来,掀起“先纸”的一角。淡淡的墨香味散开。

墨香里还夹杂着茶香味。紧接着他就梦见了一只白瓷茶杯,杯子当心描绘着一朵兰花。茶水滑入杯子,细小的茶叶舒展开,漂浮起来。茶烟气缭绕,缭绕着升腾。烟气渐渐淡去,他的眼前浮现出绿油油的山头来。村落的山坡上茶树长得正好,采茶人弯身择茶叶。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他醒来时,伙伴们还趴在桌上睡着,有的人脸上沾染着墨痕。窗页被微风吹开了一道缝,吱嘎吱嘎作响。窗外的天是蔚蓝的,鸟雀从云间掠过。

屋外飘来茶香味。炉上煮着清茶,咕噜咕噜响。他轻悄悄地推门出去,见许先生坐在小木椅子上,眯着眼晒太阳,一晃一晃地用蒲扇拢着风。

阳光照得许先生面庞上的沟壑清晰可见。黑发间几缕毛躁的银丝闪着光。他缓缓睁开眼,看了看秦漾。他的瞳孔在光照下是浅棕色的,宛如秦漾在溪流间摸到的晶莹的小石子。

他一句话也没说,又慢慢地把眼睛阖上了,摇着蒲扇,平心静气地煮清茶。

秦漾在门槛上坐下,让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望着书院里的一草一木,望着那棵姿态奇异的枣树,望着淡得要融入天际的流云。

渐渐地,许先生不晃蒲扇了。他靠在白墙上,打起了呼噜。他入睡时也是严肃地板着一张脸,眼袋和嘴角下垂,满面都是皱纹。

秦漾听见细流划过半截竹筒的声响。他想,那是时间和年岁悄然溜走的声响。

鸟雀的叽喳声再响起时,屋里的伙伴也闹腾起来,围绕着桌子乱走乱跳。孙小二夺门而出,招手响亮地喊了声“秦漾”。孩子们鱼贯而出,喧闹着跑来院子嬉闹。

刚入睡的许先生被闹醒,气得吹胡子瞪眼,摇摇头将木椅和茶炉挪远了。

……

秦漾在书院里度过了一个冬天。白日里跟孙小二他们念书写字,放课后去大街小巷、去田野小村游逛,晚上伏在案头上做许先生布置的课业。日子如白驹过隙,默默流逝。

他在学堂里见到了许多同镇的伙伴。有些是打小一起玩儿的,彼此间都很熟悉,有些是入学堂后才认识的,他入学堂后不久,就与这些孩子都熟识了。

他独独与一个人不熟识。

秦漾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他旁边的位置时常是空的。位置的主人叫温泽林,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许先生从来不说什么,也不要他按时交课业。但要是先生抽背文章点了他的名,他回回都能倒背如流。

温泽林跟蔺寒的年纪一般大,也是学堂里年纪最大的。他的个头很高,人老实又沉稳。他每回来学堂,就捧着那本被翻烂的书,或安静地听先生讲课,或跟着大伙念书。

孙小二问他为什么不常来学堂。温泽林笑笑说家中农务繁忙,需要他帮着干农活。

他脾气挺好,总爱笑,一说话右边脸颊就现出一个酒窝,人看上去很憨厚。

当时的秦漾对此还没有深刻的感受。他只晓得,十五六岁的人,似乎都不爱到学堂来念书。或许等他到了这个年纪,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他得珍惜在学堂里的日子。

秦漾课业做得认真,背书也背得认真。偶尔能在随堂小试里超过孙小二,得几回第一。

方梅知晓得以后,心里暗暗高兴。

孙寡妇在自家门前跟人炫耀孙小二时,方梅知就斜斜地靠在院门口,揶揄道:“哎唷,我可记得你们家小二比阿漾早一年进的学堂,怎的还有几回赶不上我们家阿漾呢?”

孙寡妇听后气了个半死,背地里要命地嚼方梅知的舌根。她跟邻家妇人说:“秦漾又不是她亲生的,她得瑟个什么劲。有种让她的亲儿子也考个第一出来……我就不是很懂她了,她养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野孩子,累死累活图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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