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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到风景看透 (香小陌)


  陈嘉当时就斜着身子飘出屋,理都没理他爸,在外面晃荡了半宿没回家。
  他的父母亲就在小平房那间破屋里争执,声音大得街坊可能都听见了:回来就是搜粮食搜吃的么,没这事你连回家都不回了吗?……怎么叫搜粮食搜吃的呢,你就永远说话这样难听,这不是国家分配我正当领取的?这不是按我名字和工龄发给我的?……家长会你去过么,你在学校念书孩子也在学校念书,你管过陈嘉?你给陈嘉留过什么?……我怎么了呢?我毕竟还是户主这按户分的一只鸡和一条鱼,我不是都留给你们么,我拿走了么?……你就不能为我考虑你就永远是这么自私……
  ……
  陈嘉眼神飘向远处,嘴唇紧闭,突然扭头往外面走去。
  瞿连娣吼了一句:“你回来!”
  陈嘉转头跟他妈妈说了一句:“我不穿陈明剑的衣服让丫滚!”
  瞿连娣脸都白了,身体僵硬着手却没僵,抬手抡过去就一巴掌。
  那一掌打挺猛的,打在脑门、太阳穴附近。囫囵的一巴掌,扇到陈嘉的脑袋“啪”一下磕到楼道的墙,在退后时又撞到半开半关的一扇窗户。老式窗户的边缘,都有一圈坚硬的铁框子。
  啊——楼道里排队正待上台的学生都惊呆了,一个个儿都把脖子抻成小天鹅,惊恐地围观,然后被老师把抻长了的脖子都捋回来,别看了别看了。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没个大事儿打什么呀……”邹萍老师吃惊地冲过来,一把推开陈嘉,这时已暗暗后悔刚才打电话把瞿连娣叫来。
  陈嘉的头不知磕到没有,看不出一丝“疼”的表情,当然也不会哭,嘴唇紧闭面色凉透。
  周遥觉着他好像见过陈嘉那种抗拒的情绪,但他不愿回忆,他一点儿都不喜欢那种样子。那个场面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后来他忆起来了,陈嘉当时假若手里配上一根掏煤球用的铁钩子,“滋啦啦”地划过墙缝,再踩着一地黑色的雪……那场面就生动鲜活得能配上一部港产录像片的主题曲了。
  作者有话要说:  【瞿连娣瞿嘉】姓qu二声;【翟小兵】姓zhai二声,别混啦。:)


第6章 围墙。
  在周遥少年时代的心灵里,打人和挨打场面都是挺糟心的,因为他没有经历过。
  “算了,瞿师傅您先回去,先缓缓再说孩子么,我回头再跟陈嘉讲道理……”邹萍一直在小声劝。人人都有恻隐之心,并不愿这样撕开血肉穷追猛打。她若早知这么个尴尬情况,一定不会故意为难瞿连娣一家子。陈嘉连罚站写检查都不用了,孩子也挺难的,何必呢。
  陈嘉一言不发低头就往外走。
  “陈嘉别走了……咱们那个……”周遥攥着串场词,跑上前两步,他牵住对方胳膊的时候被猛地一甩。陈嘉回头凶了他一句“你甭管我”,甩开他走了。
  周遥被推得往后倒了两步才站住。胳膊扬起来,打在半敞的那扇窗户边框上,“哐”的一声。
  他的手腕爆疼,是真的疼……那扇窗户太不开眼了,转头就得给卸下来,跟他俩都有仇吧?
  陈嘉都不算真的跟他动手,就让他手腕后来疼了好几天,毛细血管涨裂,凸起一道红。
  比那块凸起的红肉更疼的,是一道无形的看不见的隔膜,竖起在他和陈嘉之间。尽管他那时甚至没意识到,两个人太不一样了。
  瞿连娣嘴唇微抖,手也发抖,跟邹老师道了歉,拎着那袋衣服往外面走。走到礼堂后门那里,长条椅子边上,一屁股坐下去了,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动。
  瞿连娣两个眼眶下面生出红斑,怔愣了很久,掩面抹了几下,想哭又绝不能哭出声,不愿被人轻视。一下子就后悔对陈嘉抡巴掌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抽起来多心疼啊,又气得想呕血。儿子撑不住在这么多人面前撒野胡闹,她却不能也撑不住了,也撒泼胡闹。
  ……
  那天的文艺汇演后半程乱了个稀里哗啦,节目程序都乱套了。
  好在只是后台在乱,前台观众席并不了解发生过什么故事,工厂大家庭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喜迎新春,谁家当妈的发脾气抽了孩子一巴掌这种芝麻小事,都不算是事儿。
  谁家还没打过孩子啊?别蝎蝎螫螫的了。
  瞿连娣站起来,又走回去看刚才那地方,暗暗地找窗户棱子和墙上有没有血,怕把她儿子头磕坏了。没找见血迹,心里松一口气,这小子头真硬啊。陈嘉早跑得没影了,还不知跑哪去了。
  小合唱是临场砸锅了。周遥作为主持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八个人就少一个嘛,七个人你们不能凑合唱一唱啦?
  他真是新来的一个夯货,都不了解本班队伍情况:领唱的那位跑了,剩下七个葫芦娃,原本就是在后面摇晃着大脑袋配和声的,还唱个屁。
  班主任跟厂里工会主席在楼道里小声议论聊天,摇摇头,叹息。他们工会主席比瞿连娣早几年进厂的,名叫蔡十斤,老师傅了。蔡师傅小声说:“咳,还是他们家陈明剑那个事,我们都是看着陈明剑进机床厂的,也看着他走出这道厂门,都知道。人都要往高处走,现在还能让他再从高处出溜下来?他愿意?……陈嘉这孩子也忒拧,不懂事嘛。”
  “孩子么……我能理解。”邹萍老师说,“懂事他就不能再叫孩子了,懂事他也就不用再来学校。”
  “你们学校老师多帮一帮,都担待下。”蔡十斤说,“这娘俩在厂里挺不容易的。”
  邹老师点头,没作评论,都明白。
  如今已是九零年,体制改革和社会开放都十多年过去了。在这十年里,有些人是一直往上走的,有人却是在往下走。
  有人迈出重工企业的大门,有人住进了新楼房,还有人已经下海开始行大运敛大财了;而也有人仍然恋恋不舍地端紧手里的铁饭碗,每月翻着粮油副食本上的条目,寸步不离地留守在老城区的胡同里……这就是历经坎坷突逢变革陡然呈现分水岭的一代中年人,人生道路一旦岔开,彼此都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去从前,谁心里不明白?
  ……
  这陡然呈现分水岭的一代中年人,他们的人生道路就决定了他们子女的未来。
  随后,周遥大概有一个多星期没见着陈嘉。
  已经放寒假了,他就被叫到他爷爷奶奶家小住,提着一书包沉重的寒假习题册、抄书作业,在他爷奶家整天吃喝玩儿乐,顺便赶赶作业。
  临近年关来了一波一波串门的、拜年的、送礼的。来的人肯定没有空手的,他爷奶家的柜子上,房间地板上,是成堆的礼盒装的咖啡、果珍、挂历台历、名牌羊绒衫、香烟和酒。
  雀巢,鄂尔多斯,中南海,茅台,长城干邑。
  各种港味儿奶酥零食,就是香港来的洋文牌子,吃得他都快忘了烤白薯和冻柿子是什么土腥味儿了……
  他爷奶还带他进城下馆子,问他喜欢吃什么馆子。
  周遥就说:“我挺想哈尔滨的西餐馆的……就吃西餐吧!”
  “想那个家了吧?”他奶奶说,“你还想回去呀?”
  “嗯,有点儿想,”周遥实话实说,“学校认识的玩儿的朋友都在那边么。”
  “在这边学校也能交到朋友,北京小孩也都热情、思想活跃、见识多、很幽默!”他爷爷给他讲,“有玩儿的好的没?”
  “哦。”周遥小声嘀咕寻思,他交往的朋友,啧,怎么就没发现“热情”“思想活跃”“见识多”和“幽默”这样的闪光点呢!
  周遥点名要去西餐厅,他爷奶于是带他去吃了西四的大地餐厅。所谓“大地”,是取的“大帝”之涵义,就是沙皇俄国的彼得大帝。这是帝都一家很有年头的国营西餐馆,专营俄式大菜,名声仅次于老莫了。
  “比你在那边吃的怎么样?”他奶奶笑问他,“还正宗吧?”
  “比哈尔滨的差点儿么,还行吧!”周遥说。
  罐焖牛肉,黄油鸡卷,奶油红菜汤……还行吧。他一向是个天性乐观情绪愉快随遇而安的小孩,性格悦己也悦人,对另一个城市所经历的童年少年时光虽然存有几分留恋,但也没太纠结,回不去就大胆往前走呗。
  “你也不一定能留下来,哎。”他奶奶叹气,“你父母的工作关系,还都没有正式办下来,是想要让你留,毕竟在北京将来发展出路好嘛……但是学籍问题,哎……”
  是吗,还不一定能留下来,也许下学期又要原路滚回去了。
  周遥埋头啃掉一整盘黄油鸡腿。
  下午,他从他爷奶家拎了一大袋子零食出来了,用那种礼品袋子把东西装好。要挤公共汽车不太方便,没法把爷爷奶奶家的好货都扫荡了,他就挑了自己最喜欢吃的几样,凤梨酥、蛋酥卷、酒心樱桃巧克力之类的。觉着陈嘉也爱吃吧?
  他是带着好吃的来找陈嘉玩儿的。平时两人都在学校见面,家又不住在一片儿,假若他不来找陈嘉,假若陈嘉也不去团结湖宿舍大院找他,两人就根本见不着面儿。
  胡同里车来车往,净是过年问候串门的。周遥拎着个大红颜色的纸质礼品袋,就跟登门拜年要给陈嘉妈妈送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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