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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不住 (它似蜜)


  “其实是编的,邱十里应该不会自己处理那些事,”时郁枫伸手拥抱这个连轻松都快装不下去的人,“但是他肯定能查到啦。”
  霍英却试图躲开他,扶着车门,随时都要下车的样子,“行了,你在车里待着吧,我去看看那批蛤喇怎么样。”
  “听完这首歌。”时郁枫在他逃跑前握住他的肩膀,执拗地把他按进怀里,闷闷道,“老婆,听话,我们听完这首,我陪你去看蛤喇。”
  他的声音很柔,很近,就贴在霍英耳边,那么不可抗拒,尽管他又叫了那个混蛋称呼。音响轮放到的那首歌也很柔,一个耳熟的乐队,好像是曼彻斯特的,耐心十足地唱着:
  “I need you but I just can’t tell you the truth……If you feel this way, please talk to me……”
  霍英想起来了,歌名是It’s Alright.
  他一动也不能动,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哽咽,只能没出息地陷在时郁枫怀里。也许人就是这样,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好委屈的,可是一旦被谁放在心上,就好像得到了对疼痛敏感的权利,就好像理应被深深地拥抱。尽管养殖户已经开始打电话催他快去,尽管他即将参加已逾十年未见的,父亲的葬礼。
  在去往北方沿海某小城的航班上,时郁枫听霍英讲起他的家和家乡。
  霍英的父亲是个酷哥儿,胆子大,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出国做生意的中国人里就有他,做着类似倒卖进口车的行当,母亲则是生长都在美国的富家华侨,是个酷妹儿,年纪轻轻就成了那个年代十分少见的女性赛车手。霍英并不知道他们怎样相遇,又是怎样相爱,他幼时在异国的记忆也十分模糊,正如他的大脑早已完全抹掉母亲的面容。
  但他始终记得母亲的在赛道上火红的影子。五六岁时,他母亲因病早亡,父亲应该是想要离开那伤心地,就举家回国,在故乡的小城安定下来,继续做着不大不小的汽车生意。
  据说霍英长得和母亲有八分相似,又是家里最小的,因此从小就非常受溺爱,母亲过世后更甚。他在当地属于那种家庭条件很好的纨绔子弟,每天吃喝玩乐,到处乱逛,脑子好使读书压力不大,又脸盲不擅长交朋友,最大的爱好就是改装汽车,和气缸轮胎打交道。高中也没驾照,就喜欢把老爹的车子改良改良,半夜偷偷开出去玩,在新修的跨海大桥上疯狂超速,居然也没被抓,没出事。
  按霍英的话说,自己十七岁之前就是个傻逼,家里除了他爸之外的每个人也是这么认为。大学他考到上海某985,当时金融类专业刚开始热门,他也考上了,结果自己转成了机械工程专业,没跟任何人商量,假期也在外面野着不回家。
  大一结束那会儿,成绩单被寄了一份到他家里,此事才暴露。这样一来,他爸爸也觉得他是个傻逼了,第二天就匆匆赶到上海,指着那全系前1%的成绩狠狠骂他,说他毕业之后只能当汽修工,带着霍英的两个壮汉哥哥要把他绑回家去。
  结果霍英直接在火车站消失不见。他是个很轴的小孩,知道自己真正着迷什么,他喜欢折腾发动机时的创造感,以及那种井然有序,但他更喜欢把油门踩到底时的速度和疯狂,他一直觉得城市的道路太挤,普通的轿车太笨重,父亲的强硬反而使他下定叛逆的决心。
  于是霍英没有多想就出了国,去了母亲当年玩赛车的城市。他花掉父亲给他练习投资用的一笔钱,弄了长期签证,又弄了一辆二手的三级方程式赛车,考了一张FIA的执照,加入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美国车队。最开始的两年,他都在适应这个行当,过得挺凄惨。父亲给的不是小钱,但是对于这个烧钱的职业来说远远不够,尤其是在他的车队拉不到赞助的情况下。
  最惨的时候,霍英借过黑贷款,挤在地下公寓里,每天吃超市关门前的降价食品,只要有比赛他就参加,拼命表现,盼望哪天被某个F1车队看中。就算每天靠着那点出场费过活,他也每天做着驾驶最高水平赛车的美梦。
  “我当时觉得我妈也会保佑我。”说这话时霍英自己都笑了。
  不过也不能说是白日做梦,霍英的确曾经有着为了一个梦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少年意气,并且他天赋很好,也很刻苦,他就不是该被困在低档赛场的人。
  机会在他二十岁的时候降临。法拉利车队由于事故和合约问题,接连损失了三个赛车手,于是在F3赛道上一枝独秀的霍英就入了他们的眼,年轻,没背景,好安排,可塑性也强,很有点黑马的气象。
  霍英第一次开着F1上赛场就是救场的性质,世界级锦标赛,他籍籍无名,却年轻气盛,他高兴得都快疯了,在顶级赛车上纵横的速度,带给他不亚于性高潮的飘飘欲仙。一个赛季十几场下来,他如愿地跑遍全球赛道,那辆车队给的红色赛车也被他调得称手。
  最后他给法拉利赢了个第五。
  第二年他赢了第二。
  到了第三年,二十二岁的霍英,一个年轻得让人轻视的中国青年,超越卫冕第一,成了世界冠军。
  几乎是一瞬间,霍英什么都有了,无论是荣誉、尊重、爱慕、崇拜,还是实实在在的巨额赞助费……他可以随意请自己勤勤恳恳的后勤团队喝酒,也可以毫不心虚地和老板交谈。那真的是一飞冲天。那时的霍英得意到一种什么地步,他恨不得住在车库里,每天和自己的宝贝赛车待在一起,离了他这辆车就是一团六百多千克的废铁,离了这辆车他也不是世界冠军,他和它是互相改造,互相成就的。比起在赛道外等着他签名的,那些眼含秋波的陌生姑娘,他宁愿爱车。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又所谓衣锦总要还乡,那时霍英也觉得自己有脸回家见见老爹了。他完全不相信他爸还不知道自己儿子成了世界冠军的消息。哪知到了国内,他在机场一打电话,这惊喜就变成了惊吓——他爸爸拒绝见他,在电话里气得声音发抖,正如五年前那样,骂他不孝其亲不如草木。
  就算他说,爸我给你拿了个冠军回来。
  霍英还不甘心,回到自家在海边的别墅猛敲门,只有大哥大姐应声出来,赶他走。他在自己家门口守了三天,然后回意大利开车去了。
  从此不再往中国拨一个电话。
  再次收到家里的消息是在半年后,大姐打的,说是家里破产了,霍英什么都没多说,打了一大笔钱到父亲的账户。又半年后,他又接到电话,这回是大哥,说是父亲生了重病,肝癌都扩散到肺了,还说都是被他气的。霍英根本不敢看邮箱里的诊断书,只是给家里打钱,更大的一笔。
  之后,霍英也就得意了那么两年,很快他的大梦就碎了一地,疲惫不堪的,他没人可说,无处可去,他拖着伤病躲在这座小岛上,因为邱十里说那死了儿子的毒枭还没伏法,可能要他的命。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的三个兄姐还是时不时轮番上阵,把他说得十恶不赦,一笔又一笔地从他这里要走治疗的费用。
  “爸爸还是不愿意见我吗?”最绝望的那一年,霍英在切实明白自己再也不能上F1赛场的当夜,喝多了酒鼓足勇气,曾经这样问。
  “见了你癌细胞还要扩散!少气气他吧!”他姐姐是这样回答的。
  一同喝酒的邱十里都被这话气得要死。
  然后就过到了现在。
  霍英也不是软柿子好捏,他当然怀疑过那么多钱,到底有多少放在了父亲的治疗上,他当然在心里大骂过自己的厚脸皮兄姐。但也许就是于心有愧吧,他做不出不接电话的举动,他也没办法不老实给钱,更没有勇气再回老家守上三天,可怜巴巴求着见父亲一面。
  他本来就被全世界抛弃,如果那种陌生的疼,再由亲人扎进来一次——霍英虽然在不清醒的时候拿烟头烫过自己,但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自虐倾向。
  然而他现在已经踏上那片久别的土地。
  小城市的机场也不大,暮色沉甸甸地从玻璃墙外打下来,时郁枫牵着他,挤在传送带周围的人群里,等着自己的托运行李。
  因为出现了不抛弃自己的人,所以才会有这个勇气吗?霍英又想笑话自己了。
  他再一次仔细打量了一番身边十指相扣的这位。银发服帖地梳了个马尾,虽然不能说是一丝不苟,但这已经是霍英见过最整齐的一次了。这小子还是头一次在他面前穿正装,都是出发之前霍英在机场里的商铺临时挑的,月灰长绒棉衬衫,黑领带黑直筒裤,不是什么大牌,硬生生被时郁枫穿出了画报效果。
  周围不乏悄悄往他们这边看的,究竟是为了看帅哥,还是为了看两个帅哥拉手呢——戴着相同手环的手。霍英这么想着。
  老家还没那么开放,想必他们是在被当猴儿看。
  这下霍英当然就更不想松开了,他还要盯着自家这位狠狠地瞧。
  “我没有参加过葬礼,就很担心不庄重,”时郁枫被霍英盯得有点脸红,道,“私生子,妈妈是外国人,还和马仔私奔了,奇耻大辱吧,所以父亲死的时候按规矩是不能吊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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