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二是中国出版界的鬼谷子。
从改革开放起就进入了出版界,从各类小学生作文发家,经历了翻印参考书、盗版书之后赚得一座金山之后宣布金盆洗手。他雇人买了书号进入期刊界,借着别人的嘴,提出了要做内地的苹果日报的口号。
于是乎内地两三年内就雨后春笋般的多出了数十家以做八卦闻名的媒体,把早就想进入内地市场的小报们打得灰头土脸。也就这样,不管媒体圈的还是电视电影圈的人,都把丑二的电话号码当做降妖除魔的护身符随机携带。希望哪天这特立独行的老板能青睐到自己,由此平步青云。
当然任鸽也不例外。
所以,她看到手机上出现这个号码,才会惊讶成失魂落魄的德性。
咳嗽了八百声之后,任鸽才敢接起电话讲:“喂,你好。”
“你是任鸽?”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不算苍老,一口和赵忠祥能媲美的广播音。
任鸽深吸一口气,可讲出的话一样干瘪瘪:“是,我是任鸽,丑先生您好。”
“我觉得你会对我的一个提案有兴趣,谈判秘书已经前往你家。我希望你能够和我们合作。”他话一说完,就挂了电话。任鸽听着嘟嘟嘟的挂断电话的声音,没回过神。等回过神又在砸吧“人为什么能特立独行得这么拽”这件事。
半个小时内,丑二的秘书到了,径直递给她一个文件袋,就离开。
“搞得和真的一样,难道还能有什么多重要的事情。”在没拆开文件袋之前,任鸽是这么一边摇头一边笑笑的说,等她拆开,看了里面内容,却一点都笑不起来。
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两行字:
希望拍摄陈巨星的遗体照片。
请发至邮箱:XXX@……
旁边则用回形针夹了一个数字相当让人满意的支票。
如果那个回形针夹着的数字只有数额的十分之一的话,任鸽一定会立刻将文件袋和文件一同撕碎扔进垃圾桶,顺便再把丑二的号码给删除了。她会义正言辞的告诉所有人,任鸽虽然爱钱,但是还是有节操的。
但丑二给的这个价钱,则活生生的逼着任鸽去衡量得失。有了这一笔钱,那陈巨星的电影拷贝就能从公安局的物证存放处里拿出,完成他的遗愿。票房全面翻红。那不正是陈巨星拼死想达到的效果吗?
可是……
“哎。”任鸽长长的叹了一声气,想着要是陈巨星不是跳楼自杀,而是烧炭啊,吃安眠药之类的,其实拍拍也无所谓。现在化妆技术相当高超,死人也画得像睡着。说不定那永远像天使的模样还能得到不少粉丝对他的怀念。只是坏就坏在陈巨星摔下楼时,在窗台上挂了挂,差点就身首异处。还是当时葛莉莉果断的找了两个人迅速的把尸体用遮蔽物盖起来才没被记者拍到。大概也是如此才让丑二他们那传媒集团这么念念不忘。
据葛莉莉说那入殓师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反正任鸽是还没来得及去参拜过,好像说后天就要火葬了。难怪如此,丑二会花这么大的价钱,找了一个就算包里揣着七八个相机治丧委员会的人也不会说什么的人去拍照。
一想到这里,任鸽就抱着头像个痛苦的傻子长吁短叹了起来。去,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不去,走关系需要打点的费用、摇摇欲坠的电影、一大半眼见就要灭顶的身家的压力又压在她身上,让她都想自残了。
“小鸽,没事吧?”白小慢路过办公室,见任鸽抱着头快要撞向桌面了,担心的问。
任鸽看了一眼白小慢,伸手做了个姿势让她坐下,撑着手肘问她:“你对道德没底线这件事怎么看?”
“欧阳红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对不重要的人,就不应该有底线。越重要,道德底线就越高。”白小慢揪着任鸽桌上的笔半天,歪歪扭扭的画了一条直线之后,这么说道。
“这话其实挺有道理。”任鸽点了点头:“慢啊,你们家欧阳红在打你屁股的时候还能讲出这么有哲理话,真是天才。”
“少和我提她。”白小慢半真半假的对着任鸽讲了这句,内心独白却是:总有一天,我要变成打欧阳红屁股的人。
于是乎,任鸽就真去了殡仪馆,和一群似真似假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是死亡,忽然就迷恋上陈巨星的粉丝们一起哭哀着一代巨星的谢幕。看着如云的花圈上面真有前两日陈巨星如数家珍说的那些名字。他们都冠冕堂皇的哀悼着和他们接过吻,上过床的男人的死亡,大概也庆幸吧。不能说话的死人总比活跃在娱乐圈的一尾活龙安全得多。
陈巨星是个孤儿,所以当任鸽鞠完躬后,就退到家属答礼区,开始和认识的人闲聊。闲聊到放空的时候,就会想到陈巨星阻止自己表白这件事。
终于夜了,该走的人都走掉了,剩下就只有被指派在这儿帮忙的同事了。任鸽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折着小白花,过会儿就站起来伸一伸懒腰,拉着陈巨星的经纪人半真半假的聊着天,讲着和陈巨星相处这几月来的辛苦的经历,说到激动处还用手指甲掐自己,强迫自己留下了眼泪。
到后来,陈巨星的经纪人反过来要安慰任鸽,任鸽仗着酒劲反手拉着经纪人就要到陈巨星的水晶棺前,指着陈巨星道:“你把他叫起来,我们当面掰扯掰扯,到底该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这句话,放在平时根本没啥,可任鸽现在指的是个死人,这让陈巨星彪悍的经纪人吓得寒毛猛起,酒也醒了一半,却拉不动暗中死劲看似醉得毫无畏惧的任鸽。只好心惊胆寒的甩开她的手,到外面赶紧叫人来抬这醉人。
在陈巨星经纪人离开的二三十秒里,任鸽咬着不停狂抖的牙,按下了数次快门。陈巨星的最后一张照片被任鸽收录在她的手机里。
再把手机扔进裤袋,等着经纪人叫人来把她拉走。
或许是大家被折腾了这几日,都累得不行,任鸽和陈巨星独自呆在同一间小屋里三四分钟,才被几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拉拔走,送上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见任鸽一身酒气,又是从这不吉利的地方出来,以为是遇到了什么摧人心肝的大事,在和任鸽的言谈交流里都充满了同情。
可任鸽却坐着不发一言。
双腿发抖。
不管那司机问什么,都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不然她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就会变成尖叫。
多年以后,当某次麦苗问起这事时,任鸽忽然大发感慨,告诉她,她几乎活生生的看到陈巨星的眼角流出了鲜血,这在古老传说里不就是死不瞑目的表现。
“所以?”麦苗等到了答案,满意的扬起眉毛。
任鸽决定从善如流:“所以我害怕,我就来找你了。”
“还有点人性。”麦苗这么总结后,轻轻的靠在任鸽身边,像一只从一出生就不担心粮食、住所和有没干净的猫砂可换的猫。
其实任鸽没告诉麦苗,她不仅是因为极需要心中喜爱对象的安抚所以去了麦苗家,更是因为自家小区如果停车得去地下停车场,这被刚刚受到惊吓的任鸽视为刀山火海。
不过这事儿她没有告诉麦苗,她能做的只是素着一张脸的敲麦苗的门,看见麦苗后也不嫌脏的坐在她家防盗门边。让她进去她也不进去,就死活说自己身上有晦气。
直到逼走了本来开开心心现在坐立难安的吴用之后,她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尘,缓缓的把麦苗拉到自己身边,紧紧贴着:“麦苗……”
“恩。”麦苗不知道任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应着。
“我干了一件会被千夫所指的事情。”任鸽像一只八爪鱼一般在紧紧靠着麦苗的同时还紧紧抓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很糟糕,有点喘不过气来。”
麦苗看着这个几乎是陌生的任鸽,拍了拍她的后背,坚定的对任鸽后面的墙壁回答:“如果你真的干了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情,那千万记得不要告诉我。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的为了你和全世界作对。可是如果你告诉我了真相,比如你怎么糟糕怎么不堪,我就算想帮你,也会因为这么多年受到的潜移默化的教育而良心不安且举棋不定。所以,你不能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一定不要。”
这句话被任鸽默默记了起来,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背诵。
有些人天生驽钝,从喜欢到爱需要默默用心灌溉,直到某刻才能惊觉已经不能不爱。在之前的日子里,玩笑、暧昧、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可调戏可表白也可不表白都是他们的把戏,以至于会让对方受到不少委屈和多出好多声叹息。但这一切并不重要。
于是这刻,任鸽像个跳脱于自己思路之外的陌生人,缓缓抬头对麦苗说:“我们在一起好吧?”
“为什么?”
“因为你这么支持我。”任鸽如果讲——因为有人说我不可以和你在一起,这句话的对一个具有反叛精神的文艺女青年的效果应该会比她直白讲出那句命中的几率高几千几百倍。可某些时候任鸽就是个单细胞动物,此刻的感动萦绕在心,没有出口,无法抒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