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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云暮 (春风沉醉)



顾君心中后悔万分,慌忙退到角落里,哭泣不止,倒好似方才受辱的是他一般。

陈之敬又大叫不想再看见他,躺在地上气的手脚直哆嗦,顾君怕他再厥过去,赶忙出了破庙,却担心陈之敬有个三长两短,悄悄扒在破门口偷偷瞧着,脸上泪水混着雨水,颇为狼狈。

就这么偷偷瞧了一夜。


18.

陈之敬睡的迷迷糊糊,中间又惊醒多次,他知道顾君就在外面探头探脑,生怕此人再闯进来。
想他二十多年也算是坐享荣华富贵,高高在上,多少人要看他的脸色做事,如今落魄至此,躲在破庙中苟且偷生。
这奴才跟了他这几日,也是晓得他大势已去,才敢对他动手动脚,折辱于他。

想就此死了作罢,却不甘心自己堂堂陈家少爷,为了这腌臜之人赔了性命。
从天蒙蒙亮便开始感怀,一会怒一会哭,昏睡复又醒转,待精神大好,已是日头高悬,一片晴空。

半夜就停了雨,门外鸟鸣阵阵,花香袭来。
陈之敬身子虽好,胸口却气闷,躺在蒲团上不愿动弹,闻见花香阵阵,想起先前翡翠总是爱摘些玉兰芍药,给他拢在瓶中。
他总嫌翡翠贪心,插的繁多,选的花多是盛大全开,早早便有了敗意,失了风雅。
转脸看去,门口几条花枝烂漫,垂至门槛,淡粉的丛丛花朵经了雨,还带着晶莹的露水,翠绿的叶子被山风吹拂地轻轻颤抖,衬上栗褐的木槛,野草乱石,阳光落下,似是劫后余生,别生出一阵盎然。

陈之敬心中笑道,熬过了暴雨,还不是得死在冬日里,也不过这几日得意。

正瞧着,就见顾君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陈之敬眼睛一瞪,心道,我便是死了,也要拉他一起。
那顾君面色惨白,知陈之敬瞧他不起,却还是一个箭步上前,拉起陈之敬的胳膊,悄声道,少爷快随小的走,山下来人了。

陈之敬甩开他的手,勉强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顾君,深吸一口气,胸中便是撕扯般疼痛,只能颤声道,你再敢碰我。。。
话未说完,手腕已被顾君拉住,一憋气拖出了破庙,他挣脱不得,连连踹了顾君几脚,身子又不好,歪歪斜斜被顾君拖到庙后一处草坑,捂住了嘴巴。
那掌心一碰到自己的嘴,陈之敬便想起昨夜之事,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几个柺子打在顾君胸口,就听顾君带着哭腔细声说道,少爷,来的都是官爷,你且留住性命,再打小的罢。

陈之敬听闻此言,身子一僵,不再动作,将顾君的手掌推开,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好些脚步声,似有十好几人。

他二人耳听着声响越来越近,都不自觉地往下滑了滑,将身子慢慢嵌进草里。
那些官兵在庙里一无所获,便往山顶去了,离开时路过这草坑,陈之敬听着头顶的动静,大气也不敢喘,待这些人走的没了踪影,还是不敢出来,生怕这些人又折回来。

却见顾君跳出草坑,将耳朵附在泥土地上,听了一会子,抬头道,少爷,他们往东边去了,咱们快走罢。
说罢伸手将陈之敬从草坑里拉了出来,结果被陈之敬抬脚踹在地上。

就见陈之敬拍拍身上的杂草,冷冷地盯着他,沉声道,这听声就能知道方位,还能听出来人是官兵的,天底下,也就是山贼有这般好手段了罢。


19.

这山贼流寇马匪海盗之中,独以山贼最为人所不齿。
其他几种多是有些技艺傍身,袭击些商贾行旅,唯有这山贼,打家劫舍什么都沾。
有几个泼皮流氓便凑可成一伙,人数多些便占山为王,祸害一方。
对着平民百姓奸`淫掳掠,碰上官兵躲的比兔子还快,仗着地势躲的无影无踪,等官兵一走,又出来横行霸道。
古往今来,唯有山贼最让百姓痛恨,却也最难消除。

先前几次逃得性命,早已有些端倪。
那几个护院带着他躲进山中,这顾君一个小厮没多时辰便寻了来,在山中逃命也是极为熟悉,比高适等人脚程还麻利,那夜在包氏家中也是他耳朵灵光,早听见院门响动,加之今日这附耳听声的本事,怕是听出那官靴与常人脚步声不同,才提前跑了出来。
陈之敬先前因着劫祸连连,家人罹难,没心思多想,如今甫一回想前事,蛛丝马迹不断,当下猜出三分。

那顾君不敢看陈之敬,低了头不作声,便是默认。
陈之敬明白自己猜对,冷笑道,那我再猜猜,你先前在北城讨生活,便是北城山中那伙山贼之一了吧?
顾君慢慢爬起身来,小声道,少爷,咱们快走罢,勿要在此拖延了。说罢伸手去拉陈之敬的袖子,陈之敬胳膊一缩,好似躲什么脏东西。顾君知道山贼的名声粗鄙肮脏,最为人诟病,加之昨夜之事,自己也颇以为耻,只得小声解释道,小的并无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陈之敬心中怒不可遏,且不说先前如何,昨夜那腌臜之事还不是伤天害理?嘴上却不想再提起这档事情,只得沉声道,北城山贼被宁家屠了个干净,你也是恨死宁忠了罢?这便巧了,这宁忠,便是我的亲舅舅,说起来,我也算是半个宁家人呢。

谁知顾君听了这话,先是惊讶地看着陈之敬。
他到陈家时日不多,只知道陈家主母早丧,后来跟着陈之敬,院中之人也不敢提起二少爷的伤心事,因此直至今日,才知陈之敬与宁家关系。

照常理来说,陈之敬本不应提这些事情,激怒了这等山野之人,保不齐要害了自己性命。
可陈之敬昨夜受辱,加之这多日以来惊怒交集,伤心过度,好容易找到北城,以为能靠着宁家帮衬刺杀那狗皇帝,却到底是扑了个空,他这时节已是有些豁出去了,一股子怨气怒意冲口而出,直要刺的顾君不痛快才好。

不曾想那顾君惊讶了一番,竟一丝怨恨也无,反而又抓起陈之敬的衣袖,将他往别处拖去,口中温言道,少爷还是小声些,当心将那些官爷又引了来,咱们边走边说。

陈之敬一愣,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
本以为顾君要恼羞成怒,谁知这人并无任何愠色,稀里糊涂被他拖着走了许久,也忘了甩开袖子,心中暗忖,这些山贼确是无情无义真小人,连些惺惺作态之姿都省了。
他哪知顾君在山贼中,做的也是些打扫喂马的粗重活计,与下人奴仆无异,只是与这些人混的久了,难免沾染些匪气,懂些保命的法子,可心中还是知善恶,明分寸的。

陈之敬更不知道,此刻自己眼神发愣,呆呆地被顾君拖走,在顾君眼里,倒是可爱极了。


20.

若说这今世冤孽,都是前世因果。
顾君也不知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惹得这辈子来还。

那时他不过十四五岁,却长的黝黑精瘦,放在山中,与个猴子一般。
身上的衣服早就短了,露出修长的手臂脚踝,每日里跟着于老爷子身后,伺机在厨房中寻些吃食。
那日正拣了个粽子,眼巴巴地煮了,烫的左手倒右手,好容易凉了,就听窗外人荒马乱,那群山贼纷乱嘈杂,如临大敌。

他有些害怕,去瞧于爷。
于爷年纪虽大,身子却壮实,面色黢黑,腿短臂粗,拿着长勺做着饭,好似外面的动静与他无关,头也不回,嘀咕道,吃你的粽子,小心被狗叼了。

顾君捧着粽子,扒到窗边,看见一群官爷打扮的人冲进寨子,见人就砍,屠了一地脑浆子。
他吓得哆哆嗦嗦,却仍死死抱着粽子,颤声道,老爷子,是官差,正杀人哩。
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一勺子,于老爷子气定神闲,沉声道,离窗户远点,当心脑瓜子开瓢。
说罢舀了两碗粥,自己端起一碗,顺着碗边稀溜溜地喝了起来。
顾君一看居然有白粥,心底害怕,却舍不得不吃,兀自端起另一碗,一边抖一边喝,到底烫了舌头。

窗外传来哀嚎阵阵,兵刃相接之声不断,这厨房中却安安静静,只有喝粥的声音。
连官兵破门而入时,也被这爷孙俩逗笑了。

却还是一起绑了捆下山去。

于老爷子一路走,一路哼唧,到了府衙,还是梗着脖子,叫道,老天爷不打吃饭人,俺种菜做饭的粗人,啥时候成了山贼了?
顾君缩着脖子,打量一圈周围的人,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多当差的,一个个都面目肃杀,配的官刀也是威风漂亮。
不多时,北城知府和宁家大当家便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人,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对着他们这几十个残存的山贼好奇地打量。
此人白衣如雪,手持一柄骨扇,浅翠的衣带子,面似冠玉,双瞳如墨,向他这儿瞥了几眼,笑道,这一个个老弱妇孺的,怎的都是山贼了?
顾君看的眼都直了,心道,世上怎有如此好看之人。

想着想着,心头便似着了魔,不自觉地站起了身子,身上便挨了打。
那周身的官兵以为他要作乱,生怕出事,下手都带着黑,几下子便打的顾君鼻青脸肿,一只眼睛睁不开,躺在地上直叫唤。

那知府本是打算拿这些人凑了数,一并算作功绩,听这白衣人一说,只得陪笑。
那白衣人上前一步,附身瞧了瞧顾君的伤势,扇子一合,转身离去,边走边说,不过是几个半大孩子糟老头子,交上去朝廷也是不信的。那知府赶忙跟着,一行人便去了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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