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鬻犬 (viburnum)


  这样的剖白,奇迹般地并没有引起众人反感,没有员工因此而辞职不干,没有谁在之后的日子里对他退避三舍绕道而行,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老板的取向,但所有人都被他的那份儿坦诚给震慑住了。
  原来,人真的不需要用故作神秘拉开距离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来充门面的。
  强者懂得在适当的时候示弱,唯有弱者,始终意图逞强。
  田钺放下了跋扈嚣张阴损毒辣唯恐他人不知道他周身缠绕着多少荆棘的气场,因为他真的试着放下之后,才发现那些可以保护他的戒备上滋生的棘刺,在刺伤别人的同时,也一样可以刺伤他自己。
  也许是白未然选择了对他放手,但他紧紧攥住了这次重新活过的机会。
  他的公司不大,然而团结一心。起初盈利也不多,可是斗志昂扬。
  田钺沉浸在各种类型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的创业的快乐和生活的愉悦中,只有在夜深人静,员工们早就都回家了,只剩他自己一个躺在办公室的沙发床上,无法入睡时,会陷入回忆跟展望。并最终在因为回忆而悲喜,因为展望而希冀的过程中,一点点受困于逐渐袭来的睡意之中,走进梦境。
  他再度重新联络了堂弟,以及堂弟的家人,还有韩峻熹之类值得被当做朋友的旧相识,他鼓起勇气放下虚荣放下骄傲学着去跟每个人相处,学着去做一个会示弱的强者,做一个有着鲜活生命的普通人。
  这种普通人的生活,享受了半年之后,田钺觉得差不多到了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他在某一天,喝了两杯酒提气之后,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康樵。
  对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他打来的,问他不是已经永久性离开狼群了吗?那之前的手机应该被收回了吧,怎么会还记得他的联系方式?
  “你的号最好记啊,后四位是‘1234’。”先有点煞风景地回答着,田钺一声笑,摇摇头,“其实,你们的号我都记得,之前就记得。这么长时间也一直没敢忘,全一个一个重新存起来了。主要是……你们是头一批我乐意去背一下手机号的人。”
  这样的“攻击”,让本来就心软的男人败下阵来了。康樵最终同意了在一间酒店的某个房间里跟田钺碰头。
  带着自己的纹身器材箱。
  田钺再见面后,告诉了他一切的一切,然后说,之所以约在这里,是因为他还是觉得时不时就有人盯着他,可能是在监视,可能是在保护,但都无所谓了,最先约他碰面,是想让他帮忙,做个纹身。
  “你们狼种,有没有什么能表示‘老子这辈子就你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谁敢碰你我就宰了谁’之类的纹身?”
  田钺那么问时,康樵哭笑不得,告诉他你就不能把寓意描述得含蓄唯美一点吗?然后,他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的纹身图样。没有看到脸,但田钺知道,这就是白未然。他太熟悉那个身体了,他不知道在多少个日日夜夜里,用自己的身体,去熟悉过对方的。
  “‘枯木之心’,这是最极端的方式了,应该能表达你想要的意思。”康樵那么说。
  他清楚,田钺认出来这是白未然了,而他也大概能猜到田钺想要干什么。既然重新联系了他这个狼种,就显然没有永久离开狼群的意图,准确来说,田钺大约是铁了心要回来的!
  因为只用了几秒钟,对方就确定了自己就要这个纹身,就要一模一样的。
  “一般情况下,这是年轻的丧偶狼会选的图,没关系吗?”开始准备之前,他问。
  “没关系,来吧。”这是田钺的回答。
  做那个纹身,花了将近一天,最终完成时,天已经渐暗。田钺问价格,康樵却只摇摇头,告诉他,不用了,这算是礼物,送你的。
  “我可能没告诉过你吧,其实,我有个年龄差距很大的堂弟,那是我叔叔的孩子。”紧跟着猝不及防开了个有点令人茫然的话题,康桥一边收拾用过的器材,一边娓娓道来,“生他的时候,我叔叔岁数已经不小了,按照猿种的说法,就是‘高龄产妇’。有人劝他放弃,可他还是不管不顾一直坚持到了进产房的那天。他的伴侣,也就是我仲叔,始终陪着他。攥着他的手,让医生护士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我叔叔用上,只要能让他少受罪,什么都行。到最后,堂弟出生的时候,他反而是累到快要虚脱的那个。”
  “……紧张的。”
  “嗯,可不是嘛。就怕有个万一。再后来,他抱着孩子哭成泪人儿,话都说不利索,让我叔叔从产房里给轰出来了,嫌他闹心。”说着说着就笑出了声,康樵扣好器材箱的锁扣,放到一边,接过田钺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靠在椅背上,“那会儿我也差不多到了可以考虑找个固定伴侣的岁数了,可我仲叔一脸严肃拉着我说,康樵!你将来要是不想要孩子,就一口咬定了不要!太受罪了!真的太受罪了!你犯不上为了给哪个蠢男人传宗接代受这份儿罪孽!!”
  “啊哈……?”田钺发出一声有点奇怪的笑,“这话不应该是谁生了孩子谁说的吗?”
  “对啊,可偏偏我仲叔跟我那么说来着。”
  “而且……你们不是谁生的孩子,就跟谁的姓氏吗?这其实是给自己传宗接代吧?”
  “是没错,可他还是觉得太委屈我叔叔了。”
  “看来……是真心疼了啊……”
  “是。不过……到最后,我还是为了我家那个‘蠢男人’,不光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北地来,还生了孩子,受了‘那份儿罪孽’。”
  “……”
  “所以,人啊……为了爱情,真是什么都做得到。”
  至此,康樵的眼神和言语,到底藏着些什么暗示,田钺瞬时了然。
  他略作沉默,笑了笑,点了个头。
  “你说是就是吧。”刚刚做完的纹身火辣辣的疼,可更火辣辣的,是心情,田钺低头看着自己左手手臂上蔓延的血管,又或者说,枯枝,慢慢扬起嘴角,“我能做到的,这半年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还剩最后几件事,纹身是其中一件。等我稍微缓缓,就去找那货算账,新账老账一起算,算清楚了为止!”
  康樵能读懂对方的眼神,那是绝对的认真。
  而他,就是被这种认真感染着,鼓动着,把这半年来狼群里发生的种种,都告诉了田钺。
  一起在酒店房间里吃了个便饭,他在席间逐一讲述着周遭发生的变化。包括白未然放弃继承权之后下一任新狼王到底有可能花落谁家,包括白家老宅、大宅、外宅的成员变化,包括鬻犬买卖和地下搏击等娱乐场所都已经彻底关闭,包括新的监管机构已经建成,正在一点点把有必要集中过去的鬻犬都集中到一起,包括最受瞩目的新型药物已经在停运的前HZQ生产线上开始了试行品的小规模生产,虽然这种药物经证实,只能保证每服用一次可以将药效维持多半天,仍旧被所有人期待着,可以快点正式投入量产……
  “那……肖雨泽也要被送过去?”听着所有让他瞠目结舌的变化,田钺总算是有空想到了他在乎的点。
  “没有,他还住在蒋鸾家。毕竟他们两个关系是良好的,蒋鸾没有亏待他,而且他又是猿种,不会因为是鬻犬就折寿。所以现在都是每天按时服药,让那个味道被压制住而已。”
  “好吧……”田钺觉得心里轻松踏实了不少,稍事沉吟,他向康樵提出了最重要的一个请求,和一个问题。
  请求,是对于这次碰面和交谈内容暂且保密。
  问题么……反正,几天后,他按照康樵给的地址,找到了白家老宅,见到了白子虚,见到了李思玄,见到了狼群最中心的位置之一。
  而从看到田钺出现的那一刻起,白子虚就深深知道,再想让这只猴子远离狼种的秘密,都为时已晚,不可能了。
  他确实是想要暴怒的,但他瞥见了对方手背上刺青的痕迹,那跟自己那个疯了傻了一样的蠢儿子身上完全相同的刺青。
  那是狼种最嚣张的宣言,那是“我爱过,我还爱着,我终生只爱那一个”的明证。
  两颗枯木之心,在分开了半年,各自孤独跳动了一百八十天之后,可能,真的到了该重新碰撞的时候,凭他一己之力,即便再顽固,再强硬,又如何能靠蛮力拉扯开非缠在一起的枝杈和筋脉……
  一次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的长谈,从老宅,转移到原本说好只有家人聚会的饭店,再转移到去机场的路上,又转移到候机大厅。最终谈妥时,双方都有点精力体力全耗到尽头的感觉。
  然后,带着达成一致的结果,田钺在白子虚一行人准备登机后离开,直奔对方终于不情愿地告诉他的地址赶去。
  而他手里,则攥着李思玄在进安检口之前偷偷折返回来,塞给他的一把钥匙。至于这把钥匙可以打开哪把锁……
  当在自己的店里忙到很晚,才总算回到外宅时,那个高大的,有着异色瞳孔的男人,在打开房门的同时,看到了坐在客厅里,好像在自己家一样,喝咖啡,看电视,玩手机,还切了一大碗水果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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