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江风吹过,恰巧撩开遮挡褚浔左脸的黑发。褚浔徐徐吐出一口烟,完全转过身,正面看向亭台中的摄影师。
那人惊喜之余,又迅速举起相机。数秒后,却对着镜头发出一声惊喊,猛然抬起头来,木石般愕然僵住。
褚浔似乎被那位摄影师取悦了。他弯起双眼,嘴唇也向上扬起来,喉咙里甚至笑出了声音。抬手碰一碰自己暴露出的左脸,指腹下的触感粗糙不平。
六年了,他已习惯这道伤疤的存在,当然更加明白它有多么丑陋扫兴。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刻意遮掩——他虽已学会不去在意自己容貌,却也不想陌生人时时遭受惊吓。
许是对现下的情景感到有些抱歉。褚浔收敛笑意微微颔首,抬起夹着香烟的右手,向仍在发呆的摄影师挥一下,而后便转身回头,大步往来路走去。
第3章 第 3 章
三
褚浔回到浔江大桥,江面上最后一道余晖都已沉落。时间不早,王猛打电话来催促褚浔及时赴约。褚浔随口答应,先将摄像机放回车子里,又去附近的小商亭买烟。这两年他的烟瘾越发严重,有时琢磨电影忘记节制,一天能吸完大半包香烟。偏他身体又算不得强健,尤其冬季,吸得多了胸腔偶尔还会闷痛。王猛劝过他几次,褚浔每回都下决心想戒,只是克制不住。
小商亭除去香烟饮料,也售卖杂志报刊。褚浔等待老板找零,随便抬头浏览,便看到窗口上方有一本杂志,封面印有薛睿的照片。封皮上的本期专访引言,以触目的浓黑字体写道:倾听影帝心声——站在我背后的男人:傅惊辰。
褚浔双眼微微张大,视线瞬间被“傅惊辰”三个字占满。并未留意到,薛睿新出刊的硬照如何英俊夺目。
老板将零钱递给褚浔,见他看得入迷,便随口说:“这期卖得特别好。最后一本了,喜欢就一起拿走吧。”
褚浔下意识摇头,“不,我没有…”
他话未讲完,忽然由远及近,插进来几道清脆活泼的女声:
“啊啊,跑遍全城终于找到一本!我的宝贝睿睿啊!”
“睿睿的专访第一次提到了辰哥!怪不得只有一天杂志就脱销呢……”
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儿,蹦蹦跳跳结伴跑来,声音高亢嘹亮,还隔着数米远,便清晰传入褚浔耳中。
老板见褚浔似对杂志并无太大兴趣,已经将最后一本取下,准备卖给那几个奔跑而来的女学生。
转眼女孩们就要跑到商亭跟前,又一个女生兴奋猜测:“不知道内页会不会有辰哥的图片……辰哥这几年太低调,街面上连张照片都没有。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褚浔转头将手中钞票递回给老板,“我买了。”
女孩们在褚浔背后愣住,旋即捶胸顿足哀嚎连连。
摆脱掉几位小女生的纠缠,褚浔快步回到车里。
天色更暗,江边已没有多少行人。
褚浔盯着挡风玻璃坐了一阵,慢慢松开右手,卷握在掌心的杂志,啪地一下展开在膝头。
褚浔低下头,目光在傅惊辰的名字上来回逡巡。胸口似有微小鼓动。褚浔不敢确定,那点微乎其微的异样,是否源于那个曾熟悉无比的名字。
他有六年时间,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骤然与这三个字再度相遇,满眼都是陌生。
说来也是神奇,曾经那样绝望不甘,到得如今,竟也不过平淡至此。
褚浔沉思许久,终是伸手翻开杂志,找到薛睿的专访页面,快速翻动浏览。
七八页访谈,五张硬照,全部围绕薛睿展开。傅惊辰的名字,只在薛睿谈及对自己影响至深的密友时出现一次。坦言傅惊辰于他而言,是与父母至亲同样重要、且比情侣更为亲密的存在。
褚浔抬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难怪那群女孩那样激动。绯闻流传多年,薛睿此番宣言即出,几乎形同默认。
一位红极亚洲的影帝,一位豪门世家的公子,既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必定是相爱至极。
手机再次响起,王猛的名字在屏幕上跳跃。
褚浔接通电话回道:“我马上到。”合起手中杂志扔在副驾驶位。
聚会的酒吧离江边不远。褚浔开车过去,只用了十多分钟。他晚到了大约半个小时,甫一露面,就被四五个大男人围住,吵吵嚷嚷要罚他酒。褚浔痛快点头,主动拿过一瓶新开封的威士忌。倒是王猛看不过眼,夺过褚浔的酒瓶,将他拖出重重包围,按在吧台边坐好。
“别胡闹,”王猛对一帮好友道:“褚浔还没吃晚饭。”
服务生送上一份简餐。王猛用开水将汤勺烫一遍,再送到褚浔手里。
“哎呦呦呦呦~我的个乖乖…”
大伙儿围观起哄,一个个呲牙咧嘴,做出牙酸肉麻的嫌弃表情。准新郎文仔闹得最欢,一张嘴巴又毒又损,嘲笑王猛没有男友的命尽操男友的心,标准二十四孝“中国好哥们儿”。
王猛笑骂,“滚滚滚!一帮只会瞎起哄的玩意儿。”他对褚浔的心意,从一开始就不曾刻意隐瞒。看不惯他的,早几年便已断绝来往。还在身边的这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感情过硬的兄弟。不止对他没得说,对褚浔也真心实意。
褚浔快速扒完饭,稍微缓一缓,一连认罚三大杯威士忌。他一向酒量不俗,倘若较真,在坐几人除去王猛,没一个能抗住他单挑。
褚浔喝开了情绪上来,反守为攻,握着酒瓶挨个回敬,几个人被他灌得叫苦不迭。
有人向王猛求救,口无遮拦大喊:“阿猛,你倒是管管嫂子啊!”
王猛愣一下,立刻大声笑道:“活该!”一边赶忙去看褚浔,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并未着恼,放下心的同时又不免隐隐窃喜。
吃吃喝喝,闹到将近零点,又换到附近的KTV续摊。鬼哭狼嚎吼了两三个钟头,一群人勾肩搭背,歪歪斜斜晃到马路上打车回家。
文仔趁那帮醉鬼在抢出租,揽过褚浔肩膀,将他带到街边角落,道:“今天大家为我高兴,闹得有点疯。阿浔别往心里去。”
这回确实玩儿HIGH了。自从有人趁醉意胡乱喊了褚浔一声嫂子,个个都似解了封禁,一口一个嫂子喊得兴高采烈,大有当晚便要撺弄褚浔与王猛拜堂成亲的架势。
王猛的心思在他们这帮好友中不是秘密,褚浔的态度同样不是秘密。虽说是趁醉起哄,大多图一时口快,稍微清醒后想一想,着实也叫褚浔为难。他没当场带出半点脸色,文仔反而越加过意不去。
褚浔听完笑一笑,安慰文仔说:“这有什么,都是兄弟间的玩笑。我明白的。”
第4章 第 4 章
文仔拍拍褚浔肩膀,犹豫片刻,又道:“下周等我办完婚礼,我们从小玩到大的这一帮,就只剩阿猛一个单身。他年纪还是最大的……”
小城市里,多数人结婚都会早一些。文仔已经算晚婚。王猛明年便要满三十岁,家里也催得紧。
“阿浔,我直说吧。你也二十七八了,不小了,有些事不能再一味回避。”文仔下定决心,将心里话摊开在褚浔面前,“自你来到南城,阿猛便一心一意对你。这么多年下来,连我们这帮兄弟都被感动。说实话,我一直在想,哪怕是块石头,也早该被他捂热了。怎么说……要知道,当初你的脸……”文仔猛然顿住,似乎也觉察说得过了,干咳一声才又继续,“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像阿猛这么专心对你好的人,一旦错过,再想找也难了。所以……阿浔,如果你不讨厌阿猛的话,不如就尝试交往看看吧。他是个死心眼。你若还是不松口,他这样一年年干耗着,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褚浔抿紧双唇,眼中逐渐敛去笑意。
王猛又拦下一辆出租,大声喊文仔过去搭车。
文仔走前最后向褚浔说:“按理感情的事,我没资格多嘴。但阿猛是我最好的兄弟。阿浔,你明白吗?我于心不忍。”他说完走去乘车。一群人都走干净,留下王猛与褚浔站在街边。
褚浔立在原地没有动。王猛一步步走过去,眼睛始终注视褚浔。或许褚浔今晚没有当面拒绝那声“嫂子”,又给了他些许希望。王猛双目精亮,隐隐闪动喜悦而幸福的光芒。
夜风自耳边掠过。褚浔的眼瞳里,压抑着比黑夜更深的颜色。
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他也明白文仔没有彻底说透的那层意思:王猛会看上他已属意外。以他的条件,不可能再找得到比王猛更好的人。
文仔给他留了情面,但他自己又怎会不清楚?容貌被毁、居无定所、来历不明,抛开感情因素,实际在他与王猛这段关系中,他一向都是高攀,且毫无自觉的那一个。
王猛走到褚浔身前,眼睛温柔地垂下来,轻轻对他笑:“喝了酒不能开车。我打车送你回家。”
褚浔凝神望着他,长久沉默。直到王猛隐约露出困惑的神情,褚浔方轻声说:“猛子,值得吗?”
王猛不解其意。
褚浔叹息道:“为我这样一个人……值得吗?”
“阿浔!”情急之下,王猛情急之下出声截断他,伸手抓住褚浔左手,“你是最好的。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