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敢提在我面前提起辰辰!你还敢!!”冷静外衣被彻底撕碎。傅渊双眼充血,苍老的面皮筋挛般抖动,“辰辰若是撑不过去,我必定叫你拿命来陪他!”喉咙里滚出的嘶喊,像濒死野兽的怒吼。再如何翻云覆雨心机深沉,此时的傅渊,也只是一位绝望到失去理智的父亲。
卡在脖颈的手失去控制,还在一点点收紧。褚浔眼角被逼出泪光。他一手扣住傅渊手腕,一手握拳冷不丁猛击傅渊臂弯。傅渊半条手臂顷刻麻木下垂,手掌松开褚浔颈项。
褚浔捂住喉咙弯腰咳嗽。喘息稍定,他直起身,声音嘶哑向傅渊道:“我相信小辰哥不会有事……他一定可以坚持下去。万一……万一的万一,若是发生……对不起,我暂时也不能去陪他。他让我好好过,我会听他的话,把以后的人生过好。”褚浔眼球浮上一层浅浅水痕。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当真不在再求,转身向另一道门走去。
傅渊立在原地,心头无法肆意焚烧的怒火,让他的恨意绵绵不绝。他勉强收拢理智,抚着袖口,冷冷向褚浔背影道:“褚容,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辰辰。”
褚浔一手搭在门把手。闻言转回头,静静注视傅渊一阵,轻声道:“我本就没想过,还可以再见到他。我们早已没有关系……但是你们不一样。你是他的父亲,永远无法改变。所以,你以后对他好一点吧。他心中的父亲,不是你这个样子。”
傅渊一时怔愣。
褚浔回头打开门。走出云天大楼,铅灰色云层中射出微弱阳光。褚浔仰起头,面对将要放晴的天空,将眼尾最后一点水痕擦干净。
晚间有一场酒局。新风尚传媒的张总,有意给褚浔一个角色。褚浔看过剧本梗概。属意他的角色戏份不多,勉强算是男三。但角色故事线较完整,人物层次有所欠缺,好在个性尚且鲜明。褚浔来到新加坡已经四个月有余。这个角色,是他接触过的最好的一个。机会稍纵即逝。他必须全力以赴将其抓紧。
褚浔提早半个钟头抵达酒店,按照张总的喜好口味点好单。墙壁上一只电子钟,兢兢业业跳到约定的时间。包厢外仍无动静。褚浔习以为常,交代餐厅推迟上菜,自己守着一壶清茶,浅浅自斟自饮。
又过将近四十分钟,张总姗姗来迟。进门便一叠声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忙。来得有点晚。还请大明星见谅。”
张总五短身材,面皮白胖水滑。笑起来满面福气,乐呵呵好似一尊弥勒佛。这样的人,总是却不少了朋友。褚浔独自赴宴。张总呼朋唤友,身后一连串跟来七八位。褚浔忙堆起笑脸,一面握住张总的手殷勤恭维,一面与其他人几位老总寒暄奉承。无论哪一个,他都殷勤备至照顾周全。一时宾主皆欢。酒席未开,气氛已无比热烈。
待酒过三巡,席上诸位个个红光盈面。烟雾缭绕、酒气氤氲。有人脱掉外衣大声划拳喝酒。有人怀抱陪酒小姐,你侬我侬窃窃私语。
在座每一个,褚浔都至少陪了两回酒。饶是他天生海量,胃袋此时也似有星火灼烧。他又没工夫吃下几口饭菜,勉强保持笑容与人讲话,眼前的人影已生出两三个脑袋。长出三颗脑袋的老总还要灌他酒喝。褚浔甩一甩头,状似不经意将筷子碰在地下。借由弯腰捡筷子,稍稍缓一口气。摇摇晃晃弓下腰,还未看到跌在脚边的筷子,模糊的视线中,先出现一只肥白短粗的手掌。那只手掌明显属于张总,被下垂的桌布遮挡住一半,此时似乎正在褚浔大腿外侧小心逡巡。
褚浔难以置信。他用力摇头,又抬手揉搓双眼。那只手掌没有移开,略为停顿一下,开始明目张胆,由褚浔外侧的西裤裤缝,向内侧腿根蠕动。
扩散全身血脉的酒精,沸腾般汩汩涌动。褚浔一手抓紧桌布,低垂的眼睛盯紧那只油腻的手,看它一分一寸,慢慢接近自己的身体禁区。
张总呼吸愈发粗重,被酒气浸作赭红色的圆胖脸盘,又露出弥勒佛般的笑:“容容……我以后能叫你容容吧……”那张胖脸贴到褚浔耳边,说话间嘴唇摩擦耳廓,黏腻细碎的声音与浓重酒气揉杂混合,刀子样反复折麽褚浔的神经,“容容,我的容容……你这样大美人儿,就该被好好捧在手心养在金屋。一个男三算什么。只要你肯安心跟着我,不管你喜欢演什么,我都给你开……”说到最后一句,那只肥短手掌完全脱离桌布遮挡,得意洋洋伸向褚浔下身。
褚浔猛然扣住那只手,轻微用力,便将整只手掌拖离自己身体,“张总……”褚浔停住动作,手指后撤,松松捏住张总腕骨。
褚浔的手指节修长手掌纤薄,线条优美流畅,好似以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张总意乱情迷,情不自禁伸出另一只手,去抓褚浔的手掌。
褚浔缓缓皱紧眉心,搭在张总手腕两侧的手指猛然收紧。
张总“啊”得一下,兀地爆发一声痛呼。热热闹闹的酒席登时被惊扰,陷入一瞬静默。
众人正不明所以。张总猛一拍桌案,跳起来指住褚浔鼻尖痛骂:“给脸不要脸!清高什么?!真当自己还是大明星呢?以为谁还不知道。你不就是个卖……”
座椅发出刺耳声响。褚浔起身便走。走到门边却又停住,静了稍瞬,回到桌边抓过一瓶刚开封的白酒。
张总想起褚浔过往许多勇猛好斗的传闻,酒意顿时醒了大半,颤声向后躲,“你……你想干什么?”其他人亦连忙出声圆场。
褚浔握着酒瓶向张总道:“我心里很清楚,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张总今晚肯赏脸,我感激不尽。但是不好意思,不管以前怎么样,以后,我都只想单纯做一名演员。您若觉得我演戏还能看,我也还是厚着面皮,想请您赏我那个男三号演。如果我的演技不入您的眼。那么很抱歉,耽误了张总的宝贵时间。我干了谢罪。”褚浔说完仰起头,一瓶白酒水一样灌进口腔。来不及吞咽的酒液滑下脖颈,湿透衬衫前胸。一桌人鸦雀无声,看褚浔将整整一瓶白酒喝到一滴不剩。
“告辞。”空酒瓶被重重放回桌面。褚浔忍着胃中烈火,挺直脊背走出酒店。
那晚如何回到出租屋,褚浔一概不知。待到神志清醒,已是两天之后。这两日褚浔便睡在卫生间,花洒一直开着,浇在他脱下的外套上。还好他昏倒时偏离了淋浴方向。不然连冲四十八小时冷水,或许已将脑壳烧坏。
褚浔撑住墙壁艰难起身,全身骨骼咔咔作响。缓了好久方能勉强活动。他先搜罗食物清水,糊弄下又要造反的胃,再回浴室清洗自己。之后终于可以在床上睡下。褚浔长舒一口气,方觉自己重新活过来。
手机有许多条未读信息。褚浔一一翻看。沈蔚风、王猛,还有何煦与江远,甚至还有叶导,仍在不厌其烦劝说褚浔回国。褚浔倍觉温暖,但他不允许自己动摇意志,看过之后,将信息尽数删除。最后一条消息有关角色。不出所料,牵线人转告褚浔,原本属意他的男三号,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褚浔将那条短信看了两遍,便将此事放下。他早有准备,重新起步必定万分艰难。脱离两岸三地的范畴,云天无法再随心所欲呼风唤雨。但纵使他远走新加坡,毕竟亦未逃出华人娱乐圈。他形象崩坏满身黑点,又是单枪匹马独闯星岛。没有人脉,没有资源。想要重整旗鼓,比新人出头更艰辛千百倍。更何况他仍异想天开,不止想继续做演员,还想要自己做导演拍电影。
十七岁初入娱乐圈,二十六岁重返影坛。他算不得漫长的演艺生涯,有过许多起起落落。但无论机遇如何,他从未曾为了争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陪尽笑脸;更不曾为了前程,被人作践羞辱,还要低头认错。
娱乐圈这方浩瀚江湖,风大雨急浊浪滔天。于他而言,却似宁馨湖水来去自如。
并非他才华夺目傲骨天成。他只是被保护得太好,不曾经历真正的风雨,更不曾真正承受风雨。
今时今日,他终于要独自面对。用他已被摧毁的、残缺不全的双翼,去迎击暴风骤雨,开拓一片黎明。他或许会成功,更大的可能,是会
一败涂地。但是没关系。风雨再大再急,他的梦想不灭。他还不到三十岁,还有很多个十年。哪怕一年只拍一组镜头,待到垂垂老矣,他总会拥有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影片。
稍作休息恢复体力,褚浔又爬起来打开电脑。他如今极少有工作机会。做替身与配音之外,还需打零工维持生计。余下的时间,褚浔大多用来细化自己的剧本。当初他不同意初雪将剧本改作大团圆,现下时过境迁,且他如今对这部剧怀抱更多期待,少不得要更加迎合市场。斟酌再三,褚浔写出另一个结局,在一个月前发送给初雪。但不知初雪是听信了流言,对他失望至极,还是事务繁忙脱不开身,褚浔每日点开邮箱,总得不的回信。他心中已觉希望渺茫,惯性之下仍旧打开邮箱。不想惊喜又一次意外降临。便在他宴请张总那一晚,初雪回复他道:很棒。只转折部分的桥段,还可再圆润丰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