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惊辰跑上楼时,状若无意瞥了褚浔一眼,此后便再不看他,只专注望着薛睿,“我本来就没带多余东西。”傅惊辰举起双手前后翻转,展示空无一物的手腕。而后又将西装口袋全部掏出来,以示没有隐藏,“你让我下车时,我便听你的话将手机一同扔掉了。如今全身上下,连纸片也没有一张。”
傅惊辰赶来的路上,中途薛睿又与他视频联络,要求他在距此处数里之外弃车步行,并丢掉包括手机、腕表在内的所有随身物品。共同生活多年,薛睿对傅惊辰的许多习惯了如指掌。包括他应对危机的手法。
“很好,”薛睿点头笑说:“其实我不怕你搞鬼。监听也好,报警也罢,我都无所谓。毕竟我既然敢回到C城,便是已做好将自己这条命了结在这里的准备。只不过,今天我们三个这场戏,需要多一点时间。若是演到一半被打扰,岂非扫了大家的兴。惊辰,你说是不是?”
傅惊辰凝视薛睿,片刻方开口讲话,声音亦分外柔和:“薛睿,你何必非要讲这种话。事态并未恶化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请到足够优秀的律师,一切都还有退路。你有气,自然可以发泄。但实在不必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不及傅惊辰讲完,薛睿扬声大笑。他仿佛听了天下最为可笑的笑话,眼中笑出泪花,身体亦不住颤动。但他架在褚浔颈侧的匕首坚牢有力,始终未曾有一丝松动。许久他抬手抹一下眼角泪花,渐渐收住笑讥讽道:“若不是我现在不方便,真该为你好生喝彩鼓掌。傅惊辰,认识你这么多年,我竟是头一回知道,你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丑!”
褚浔全身被铁链绞缠无法稍动,肋下剧痛阵阵,颈侧又有利刃逼迫威胁。体力透支精神紧绷,加之担忧傅惊辰安危。自傅惊辰跑上楼来,褚浔不敢再多讲一句话,生怕自己思虑不周激怒薛睿,反对傅惊辰不利。但他万般忍耐至此时,也禁不住产生诸多疑惑。甚至与薛睿一样,生出荒谬可笑之感。
褚浔面上一团迷茫,定定看着傅惊辰。可傅惊辰仍未分一丝眼神给他,那双浅色透明的眼珠儿,难得流露温柔如溪水的目光,却只一径在薛睿面庞流淌。在薛睿的笑声中,傅惊辰神色愈发显得忧伤。他丝毫不在意薛睿对自己的嘲讽,启唇轻轻唤道:“小睿……”
褚浔难以置信张大眼睛。薛睿先是愕然怔愣,转瞬面孔扭曲抽搐,如被生生撕裂心底伤口,愤怒嘶声咆哮,“你给我住嘴!谁许你这样喊我?!你……”
“小睿……”傅惊辰又喊一声,仿佛身体难以支撑,脚下晃动后退两步,上身斜倚在背后废弃的脚手架。
这栋烂尾楼,原是作为酒店设计。一至三层皆为挑高大堂。工程废弃时,二、三层的围栏尚未安装。脚手架被随意丢弃在平台边缘。傅惊辰大半重量倚在上面。锈迹斑斑的铁架不堪重负,晃动着发出令人头皮发紧的“吱呦”声。整个支架被推动着又向边沿滑动半尺有余,堪堪便要连带着傅惊辰一起摔下楼。
褚浔再顾不得心头迷惑,他连自己的伤也觉察不到了,扭动身体挣扎大喊:“不要动!小辰哥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再动……”
“吵死了!”薛睿抬手将匕首扎进褚浔肩膀,再横向拔出刀锋,顿时削去褚浔肩头一块皮肉。
褚浔疼痛难忍,陡然爆发凄厉惨叫。
“还敢吵!”薛睿口中斥喝褚浔,眼睛却紧盯着傅惊辰,“再多喊一声,我立刻一刀一刀剐了你!”
自褚浔肩膀割下的小片皮肉,落在傅惊辰身前不远处。傅惊辰仿佛未曾看到。他大脑深处的畸形血管又在大肆鼓动,搅拌脑浆、撕扯神经,铺天盖地的剧痛让他眼前泛起阵阵黑屋。傅惊辰大汗淋漓。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如同寒风中的枯枝瑟瑟抖动,嘴唇开开合合,几乎讲不出连贯的句子,“小睿,你何必要这样……你还能有出路。真的……没有路可走的,是我……我今天赶过来,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你何必还要这样……”
薛睿为防傅惊辰使诈,一刻未曾放松。始终紧贴褚浔身侧,用匕首抵在他身体要害。但当亲眼见到傅惊辰病气缠身,脸庞瘦到脱相,身体被病号服与西装包裹,仍然纤薄好似一张纸片。薛睿再如何理智,心房依旧难以克制敞开一道缝隙。眼前的人,毕竟是他真心爱过许多年的男人。唯一一个。
傅惊辰倚靠的脚手架摇摇欲坠。薛睿面孔几度变色,忽地冷笑一声,道:“你想见我?无论当初还是现在,你对我都那样狠心!眼下又说是赶来见我。傅惊辰,讲出这种话,你自己便不觉得无耻吗?”
“当初……”傅惊辰眯起眼,似在追忆过往,“当初你做过的事……我会容不下,难道不是应该?”
薛睿眼神略微闪躲,呼吸微微急促。在他一旁,褚浔面上颗颗冷汗聚集在下巴低落到。他茫然空洞的大眼睛,盛满湿漉漉的忧伤,胶着在傅惊辰身上。
傅惊辰神色痛楚,一手青筋暴起,用力掐住后脑,“至于现在,我这次……单是入院治疗,也已四五个月。外面的事情,着实管不了多少……小睿,”傅惊辰大口喘息,闭起眼睛克制脑中一波强过一波的疼痛,“我们在一起,整整有六年……你对我如何,我都记在心里……我生性自私,怨恨你辜负我,不想再与你有牵连……但到了如今这般境地,心中最期盼的,还是想要再见一见你……”他断断续续说着话,睁眼苦笑一下,颤巍巍向前伸出一只手,“小睿,我的眼睛看不清了。你站近一些……站近一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薛睿下颌高高扬起,神情仍旧倨傲,但眼角泪光点点,已晕开一线湿润痕迹。往事如龙卷风,在大脑每一道沟回纹路飞旋肆虐。理智迅速枯败成段段朽木,轻轻一戳便要崩塌粉碎。薛睿抽着气,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颤抖的痕迹,咬牙道:“云天将我逼迫成这幅鬼样子,我可恨死你们傅家了!你想看我,总要让我先出口气才行。”
傅惊辰呼吸时浅时重,凸起的颧骨浮起两团亮红,已是精气枯竭的模样。他思维亦变得迟钝,侧头想了想,缓慢点头道:“好,我替你出这口气。”
傅惊辰一手抓紧脚手架,在铁架与地面刺耳的磨蹭声中,慢慢矮身屈膝跪在地上。他似乎已经无法准确察觉自己身处的环境。跪下之后,整只左脚都悬空在平台之外。
褚浔的心脏已猛然跳进口腔。他无法移动,也不敢出声。眼睁睁看傅惊辰踏入险境,心脉几乎迸裂。
傅惊辰似对周遭一切一无所知。他缓一口气,抬起头来,向着薛睿的方向道:“你的匕首,给我用一用。”
薛睿挑唇,对傅惊辰冷冷一瞥,“想把能威胁这小子的凶器骗走?惊辰,你打错算盘了。”自后腰掏出另一把更长的水果刀,扬手扔给傅惊辰,“你用这把。不够锋利,但也够用了。”
傅惊辰不在意薛睿的态度。他将水果刀自刀鞘拔出,转动刀柄认真打量刀身。
褚浔似有所感,用一种近乎恐怖的声音嘶喊:“放下!你给我放下!”话音落下,傅惊辰挥起刀子,将自己的左手钉在了暴露着沙粒的地面上。
“啊啊啊!!!!!”
空旷的烂尾楼中,一声声褚浔撕心裂肺的呼喊。薛睿彻底愣住。整个人僵硬如石膏。傅惊辰汗湿重衣,双肩抖动在地上趴伏片刻,摇摇晃晃艰难抬起身,“小睿,”他说:“我可以……可以认真看看你了吗?”
薛睿尚未缓过神。褚浔涕泪横流,冲他大吼:“快滚过去!薛睿,你快些给我滚过去!”
薛睿陡然打一个激灵,回神扔掉匕首,踉跄扑倒在傅惊辰身边,“惊辰,惊辰我来了。惊辰……”他手忙脚乱,不知应该先拔起水果刀,还是先去找止血用的布片。
傅惊辰额头的汗水流成了小溪。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下颌搭在薛睿肩上,琥珀色的眼睛刚好落在褚浔的面庞。好似有一小片阳光吻在心头。傅惊辰忽地绽放灿烂笑容,看着双眼被泪水浸透的褚浔,一面微笑一面轻轻地说:“看吧……这才是我……自私冷血,又卑鄙无耻。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我实在,实在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好……所以不要难过……无论将来怎样,都不要难过。你的路还长,要好好活下去。活得精彩、活得自由。那样的生活,才配得上你……至于我,”傅惊辰的笑,化作唇边一道苦涩笑纹。他无奈叹息,苦恼般地道:“我果然还是太自私,连说句让你忘记我的客套话,都不情愿……”
褚浔泪如雨下,哭声都卡在喉咙里。
薛睿将自己的衬衫撕作布条,泪珠不断滴在布料上,“我……我不会忘记你……永远都不会……”抖着双手,试探去把水果刀。
傅惊辰周身真冷真热,仅有的一点生气,沿着手背的伤口飞速流逝。他将牙齿咬进下唇,借以抵挡越发强烈的晕眩与剧痛。当薛睿终于拔出水果刀,傅惊辰闷哼一声,一手虚软环住薛睿后背。他最后向褚浔眨了眨眼,呢喃道:“……照顾好自己。再见了,容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