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河眼中第一次蓄满泪水。
他带着点哽咽,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诉宝心:“我怕死。我很不甘心。我还这么年轻却经历了太多苦难,还没迎来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幸福。我还想继续做设计,我脑子里有那么多灵感不能被实现,都是些特别棒的灵感,太可惜了。我还没机会赡养父母,虽然我还没等到他们原谅,也没有原谅他们,可我还是爱他们,却再也没办法为他们养老送终、尽儿子的孝道。我还没有活到十年,还没等到能够跟翔在一起,把我们的孩子们接回来,光明正大过一家四口的生活……我还想带着他们到世界各地旅游,还想养只宠物,还想看着安末安初长大成人,还想和沈郁翔一起白头到老……我有太多感兴趣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做,可是没时间了,我这一生还没完成,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宝心,我真的不想死……死是什么样呢?在死亡那头是不是还有别的路?我真的害怕……”
这是阿河第一次把心里的话说得这么彻底。不用考虑听的人,不用再去关照别人的感受。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恐惧,多么留恋这个世界。他任凭自己丢人地哭出来,不再掩饰着非要装作若无其事。
宝心不禁动容,紧紧抱着阿河的头,放到自己肩上,像母亲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小声哄小孩一样念叨着:“不怕……不怕……”
他们两个本来就相像,可以说达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阿河跟宝心都觉得,如果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个自己,大概就是这个人了吧。如果他们都是女的或者都是男的,肯定会成为最好的闺蜜或者兄弟,可他们性别不同,这种感情又不能单用友情来概括,肯定也超越了爱情,不是那种泛滥的什么蓝颜红颜知己,而是灵魂伴侣。
可他们偏偏是这样的关系,一个失去了挚爱,一个即将告别全世界独自离开,而且还爱着同一个男人。在这个临终病房里,两个人之间诡异地和谐着。
良久,宝心直视着阿河的眼睛说:“我爱你,阿河。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
阿河平静下来擦掉泪痕,努力朝她微笑:“所以你要好好对你自己。我希望至少你能得到幸福。”
第23章 10.1
直到姜闯家人回去,宝心始终避开,绝不肯见他们一面。
姜闯父亲对她这种任性的行为表示理解,没勉强她见面,托黎嵩带话,问她需不需要什么。
宝心想了想,说,她要一半姜闯的骨灰。
黎嵩对这个要求简直难以启齿,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传达给姜闯父亲。老人听完愣了半晌,一再隐忍的悲哀终于收敛不住,当着他的面痛哭了一场。哭完,老人让女儿再去买个骨灰盒,真的小心翼翼分了一些骨灰出来。他郑重其事地把骨灰盒交给黎嵩,拜托他照顾宝心。然后,老人朝他深深鞠躬表示感谢,收拾了东西踏上归程。
宝心接过骨灰盒,直接打开,凝视了半天,伸手轻轻捏起一片骨骸端详着。
黎嵩没好气地问:“别看了,不是假的,没人糊弄你。”
宝心不理他,喃喃自语:“这是姜闯的哪里呢?”
这女的疯了。黎嵩想,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看着她。于是他小心地看了她好一阵子,像守护独自走在路上的蹒跚学步的孩童,生怕她一念之差做出什么来,有负姜闯父亲的委托。
死者家属对肇事司机和宝心一起提出起诉。肇事司机很冤枉,他是正常行驶正常转弯,既不违规也没超速,这场官司简直是天降横祸。宝心倒是理都不理,也不打算请律师,好像打定主意一切任由天命。
她没法再到学校上课,也没有别的事做,就每天在家里呆坐着,想起来了就吃点东西,想不起来就算了。黎嵩看着她就那么每天满脸平静地发呆,跟她说话,她能反应过来,回答得也很理智,但是她的心思不在这儿了。
黎嵩觉得她很奇怪,自从姜闯过世,她没流过一滴泪,也没流露出一点悲伤,可是毫无疑问这个打击对她是几乎致命的,直接打垮了她的一切。黎嵩怀疑,也许她根本还没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她明明知道姜闯早已不在了。
“你打算自己去上庭?”
“对啊。”
“什么结果都无所谓?判刑也可以?”
宝心摇摇头:“我绝对不能被判刑。”
“现在知道怕了?”
“不是怕。如果我判了刑,那怎么还姜闯一个公道呢?”
黎嵩搞不清她的逻辑,也不想跟这个疯子一般见识,于是擅自提出了代孕的话题。他是从双方着想,觉得这件事对两边都有好处。从宝心这边来说,警方已经将整个事件来龙去脉调查得很清楚,并没按照刑事案件公诉,所以现在决定这个案件判决的是死者家属的举证是否详细,能否定性宝心的行为。从人情世故上来讲,如果宝心现在嫁了别人,就说明她对姜闯的感情没有多深,那么在法庭上也许就会减轻她出于报复故意杀人的动机,从而影响判决。就算真的判下来,如果她怀着孕,也势必要缓行。虽然这是个很坏很坏的办法,可是要是宝心接受了,总比就这样等着判决强。
从沈郁翔跟阿河那边来说,这样一个不投入感情,也没有其他目的的女人来帮他们代孕,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黎嵩当时觉得自己提出了最好的办法,虽然后来他为此懊悔得不行。
出乎意料的是,宝心本人竟然欣然应允下来:“行啊。我自己这样也没法生活,不如帮他们个忙,还有人养着,多好。反正,本来这个时候我也打算结婚的。”她说得轻描淡写。
“你想好了?这可不是玩笑。”黎嵩强迫她认真考虑。
“你叫他们来吧,我想当面谈谈。”
叶飒跟阿河得知姜闯死讯之后都倍感震惊。
因为在广告公司做了两年多兼职模特,叶飒与姜闯有过几面之缘,而阿河根本就不认识他,纯粹是个憧憬的学长,可两人都觉得,这个才华横溢的前辈死得太令人惋惜。两人回忆了上学时老师们无数次提到这位有天赋又肯努力的学生所讲的琐碎,不住感慨。
“好人不长命。”黎嵩总结。
沈郁翔除了当年还投资广告公司的时候见过姜闯一两面之外,跟他没有任何交集,就没插话。
“现在找宝心谈形婚,是不是有点雪上加霜?”阿河很犹豫。
“她自己答应得倒很痛快,估计是考虑到了现实状态,不想坐牢吧。”黎嵩转述了宝心的话。
阿河想了想说:“不是,她不是害怕自己做牢,是认为如果被判有罪,就说明她为姜闯讨回公道的行为是非法的……”
沈郁翔皱着眉问:“什么意思?”
“嗯……姜闯为救人而死,那人却没有任何感激或者内疚。如果宝心被判无罪,车祸死亡就是意外事故。也就是说,害姜闯死亡的人也死于意外,这就是命运,符合天道的报应。如果她被判有罪,那就没有这个命运中的公平了……我说的清楚吗?”
三个人想了半天,似懂非懂:“这是什么弯弯绕儿?听着有点道理,又好像蛋用没有。”
“确实没什么蛋用。”阿河自嘲地笑笑:“其实有时候人面对这种极端的大事,总会试图找天理上的公道,胜过人间的审判。比方说,如果宝心为姜闯的死起诉那个人,法律最多判他负点民事责任吧?赔偿点钱就算了。但是一命偿一命,这才是命运的公平。”
沈郁翔颇不以为然:“我能理解,但是我不能认同。要是真是命运,那个人就应该没有任何争议地自然死亡,其中不能有人为的因素。她明显是去要做些什么,有了她的作用,整个过程就不能称为命运了……对不对?然后她还期望人间的法律能给她这个命运上的公平,这是不可能的。”
黎嵩和叶飒云里雾里:“所以你的意思就是,她是有罪的?”
“不知道,那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所以你不想让她代孕?”
“这根本是两码事!”翔不耐烦地挥挥手:“她做了什么是她自己的事情,跟我无关。我现在的情况巴不得赶紧找到个合适的女的解决形婚代孕,对付我妈。她要是同意我当然很高兴,就是觉得她自己刚失去未婚夫,有点可怜。”
“可怜不可怜也是她的事儿,没准儿还得做牢呢。如果这事儿成了,她提早怀了孕,不用坐牢,不是双赢吗?”黎嵩说。
“我跟你说了这是两件事儿,你别老掺合到一起好不好?”
黎嵩也不耐烦了,他只关心整件事情的进展,不想把问题分得那么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就说同不同意吧?”
“如果阿河没意见,我就同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阿河身上。
阿河叹口气:“我没意见。”
于是,他们开始制定起形婚中的规定来,比如婚前财产公证、婚后不得互相干涉等等……阿河看了两眼就走了,他实在受不了,虽然就是个形式上的婚仪,可怎么感觉真的把心上人拱手相让与人似的,怎么想怎么难受。
跟宝心见面那天,为了避免尴尬,黎嵩和叶飒都避开了,只剩三个当事人面对面坐着。阿河本想就姜闯的事说点“节哀”之类的话,但看宝心似乎若无其事的样子,便把这些都咽了回去,任由沈郁翔直奔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