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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等帆 (禾酱)


  肖美人听罢,背上霎时渗出一层冷汗,只觉得腿下一软,差点儿站不住,直直地就要往后坐下去。


第3章 .
  穆家大宅在大太太罗珍荧断气后一小时便修成了灵堂。
  穆尚松和肖美人还没到门口,便看见各式花圈齐齐并排着堆着,几乎要绕宅子一圈这样多。佣人们早就扎好了白布,门口匾额上挂着硕大的白花球,两条带子直直坠下来,风吹过的时候,便跟着掀起弧度,白得十分刺眼,一丝生的意味也无。
  穆家是做货运生意的,同将北城各个老板交情都不浅,发出讣告没多久,穆家大宅里便已经有了不少来吊唁的人,唢呐班子吹起来几乎就没停过,连带着让整条街都染上了几分肃穆的颜色。
  肖美人从下车开始就感觉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双手攥成拳头,指甲用力抵着手心,觉得发痛了,才可尽力维持理智。
  唢呐声的调子很高,使肖美人觉得尖锐刺耳,脑海里又不断闪过报纸上的字字句句,一笔一画在这时候生出了钩子,剐得肖美人心口发慌,也勾走了大太太罗珍荧的命。
  他只想气一气罗珍荧,从没想过会闹成这样可怖的下场。
  穆尚松走在肖美人前面,没走一会儿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然后朝肖美人递出手。
  他背影厚实可靠,手也干燥温暖,将手交给他的时候,莫名给予了肖美人一股力气,终于不再发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全是炮仗硝碎的味道,呛得喉咙发干,抬头看看天空,笼罩着一层阴郁的青灰色。入了秋,街道边的树木流逝了多数的活力,仅剩几片绿叶挂在枝头,其余的枯叶都在等着风来,萧瑟的寒风吹过,把它们的生命也带走。
  穆尚松沉着脸,表情里看不出喜怒,一步步朝着穆家大宅走去,对里头哭丧的声音充耳不闻,好似只是一个前来吊唁的客人。
  他没必要为罗珍荧的死伤心,即便罗珍荧是穆家的大少奶奶,穆尚松也从未叫过她一声娘。
  穆尚松的生母是忠义山上的大小姐,但没人这么叫她,一般大家都称呼她为“土匪婆子”,生母同父亲之间的故事穆尚松嫌少耳闻,一是母亲性子刚烈,不愿主动提及,二则是穆尚松明白,故事到最后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结局,来龙去脉不听也罢,听了只会觉得闹心。
  后来母亲得病,病重之时又见报纸上刊登着穆家遭遇不幸车祸的新闻,或许是这一生心肠都是硬着的,临了也想尝尝软下来的滋味,遗愿竟是让穆尚松回穆家帮忙,他活在穆家大宅的两个弟弟一死一残,若是再无年轻人帮忙,这样大的家业不过多久就要被蚕食得一干二净。穆尚松无法拒绝,扔下忠义山上的一切,硬着头皮回了穆家大宅,亲爹穆老爷见状十分欣慰,把家中的事务样样交给穆尚松,可惜命不大好,没两年也得急病过了世。
  罗珍荧从来没把穆尚松当人看,表面上讲得大方得体,生意都交给大少爷管,可背后却将钱通通收回自己的口袋里,穆尚松所谓的“当家”,顶多算是罗珍荧花钱雇了个厉害的打手。穆尚松早就看透了罗珍荧的心肠,却没跟她计较,这般龌龊尖酸的心思不值得自己在乎,却不想将肖美人带回家后,两人性格不对付,常常你来我往的斗法:罗珍荧在肖美人面前讽刺穆尚松是个粗人,像头大狗熊,肖美人就笑咪咪地回她儿子是个残疾;罗珍荧骂现在年轻人不要脸,兔儿爷也敢带回家里养着,肖美人转身就让厨娘烧了一锅驴三件送到穆尚康跟前,嘱咐他“即便是撞坏了,多吃些,也有再补好的希望”,快把罗珍荧气吐血……
  肖美人讲话从来不留情面,脸长得漂亮,心肠却狠极了,罗珍荧惹得他不痛快,他便面不改色地往罗珍荧最痛的地方戳,不像穆尚松,被欺负成这样了还“不跟娘们儿计较”,他肖美人,从来都是斤斤计较。
  肖美人被穆尚松买到身边,自然看穆家的一切都不顺眼,同罗珍荧作对本来只是想出口气,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地给穆尚松“报了仇”,在穆家人眼中,两人感情极深,在肖少爷面前,是一点儿莽少爷的坏话都说不成的;穆尚松看在眼里,见他的任浊横冲直撞不留情面的样子也觉得胸口发烫,因为所有人只当他无比强悍,从没有人这样护过他。
  踏进门槛,纸钱铺得满地都是,楠木棺材放在大厅里,地上点着长明灯,火盆烧得很旺,颇有吞噬一切的架势。
  两人接过香,刚准备往香炉里插,却听见旁边传来一个虚弱嘶哑的声音。
  “你们给我娘跪下,跪着上香。”
  肖美人侧头一看,原来是坐在轮椅上的穆尚康。他头顶扎着白色麻布,孝服很大,如同一个布口袋似的笼在瘦弱的身躯上,素色映衬得穆尚康的脸色更为苍白,像是被什么妖怪吸干了血,只剩一副脆弱不堪的蜡黄皮囊。
  肖美人自觉心中有愧,若不是因为自己的那篇告示,或许罗珍荧也不会这样死去,于是双膝一软,就想跪下去。
  可穆尚松不让,死死拉着了肖美人的胳膊,站在原定同穆尚康对视。
  穆尚康眼球里布满血丝,毫不畏惧地盯着穆尚松,又强调了一遍:“跪下。”
  穆尚松脸色黑了几分,压住怒火对穆尚康道:“这种日子,你不要闹得太难看。”
  穆尚康拔高了声音,嘶哑刺耳:“我说你们给我娘跪下!”
  穆尚松便也不再给他面子,怒极反笑,道:“穆尚康,你们母子俩,他妈的当老子是条狗!你们要是将我当人看,我今天不可能不跪,老子是粗了些,不代表老子什么都不明白。”
  穆尚康自觉理亏,却也不想让步,接着道:“我娘是被你旁边这个不要脸的兔儿爷气死的,你可以不跪……”
  话还没说完,便被冲上来的穆尚松死死掐住脖子,穆尚松手劲很大,全然没有吓唬他的意思,发的全是死力,目的就是想把穆尚康给活活掐死。
  穆尚康蜷缩在轮椅里,因为喘不过气的缘故憋的脸通红,青筋根根暴起,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恐怕穆尚松再不放手,自己也快要断了气。
  肖美人吓了一跳,从未见过穆尚松发过这样大的火,立刻冲上前去喊道:“穆尚松你快放开他!你想掐死他么?!”
  穆尚康的眼里已经没了光亮,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宛若一条被抽筋剥皮的虫。
  动静闹得太大,下人们围在一旁,没人敢发声,站在原地打抖,迟迟没有动弹。
  肖美人见穆尚松仍旧没有反应,当下也急了,朝穆尚松背上用力拍了一掌。
  “穆尚松你赶紧松手!”
  穆尚松这才卸了力,一字一句朝穆尚康道:“下次再让我听见你嘴巴不干净,老子要你的命。”
  穆尚康脖子上被勒出了一道红印,眼下得了喘息,正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又因为喉咙太干太燥,咳了一会儿抓着轮椅把手干呕起来,看上去十分狼狈。
  肖美人出了一身冷汗,是一刻也不愿在这样的地方停留,又拿了一炷香,趁穆尚松没注意,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这一生做过很多缺德事,因为仇其善缺钱,两人合伙骗过很多人。他给自己取名叫“任浊”,原本天真以为,改了名,做了明星,得了欢迎,一切就可以重来,它浊任它浊,只要心中还有一处是干净的,便不算真的坏透了。可是命运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如今真正害死了人,不管扯上怎样的理由,也是洗不干净的,他想从泥潭里爬出来,最后才发现,原来根就长在了泥潭里,不管怎样挣扎,都如同蜉蝣撼树。
  肖美人心似冷铁,看着手中的香,竟把这一小团隐隐燃烧的火苗盯出了眼泪。
  穆尚松看得心疼,伸过手去拉他,可肖美人脾气倔得很,好似双膝注了铁,穆尚松使了力气也没能把他拉起来。
  穆家请的戏班子来了,在院子里占了一角,调了调乐器准备开腔。那“咿咿呀呀”的开嗓声同此刻的气氛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穆尚康已经缓过了气,坐在轮椅里朝穆尚松笑,笑他自觉被人深爱,却不想只是误会一场。
  穆尚康声色嘶哑,讲出的又话如同尖刀。
  “你真以为他是因为爱你才同你在一起的?”
  “哥。” 穆尚康喊得实在讽刺,“我劝你最好问一问,问一问‘仇其善’到底是谁,他究竟欠了多少赌债,才能把自己的人卖到你身边换钱。”
  穆尚松听罢,扭头看向肖美人,不料却撞进了肖美人绝望的眸子里。
  门外传来昆曲的声音,琴弦被游刃有余地拉扯着,音色动人悠扬,却含着深深的无奈。
  那伶人开嗓便十分惊艳,她这样唱着——
  “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新诗句句,念来如情话。恨年年灯月,照人孤另,虚渡芳华,梦中人何处也。紫钗初戴,粉脸泛红霞。赖步徘徊,情伤灯月下。为谁憔悴,暗咬银牙。”


第4章 .
  刚入夏的时候,仇其善来找过一次肖美人。
  那时候肖美人拍的电影大火,到处都能看见大幅的海报,见电影这样受欢迎,肖美人心里便也没有什么担忧,拍戏实在是累人,于是计划要把所有的工作都推一推,好好在家里休息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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