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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生 (夏隙)


  池羽冷声说:“我不是你养的狗,听你说什么是什么;你害死了我——你害死了我重要的人,我永远也不会忘;最后劝你一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拂袖而去。
  “池羽!”石故渊在背后喊住他,他停下脚步,克制住不去回头,“……我拥有的这些,不是生来就有的。你父母养你是天经地义,但是我活着,每一步行动都要付出代价。”
  “可你不应该把代价转嫁到无辜的人身上!”
  怒火冲刷过的头脑,如同嶙峋而丑陋的峭壁;池羽在冲击下扭过头,然后他看到了石故渊眉心的悬针,和疲惫的、通红的眼眶。
  在石故渊近四十年的人生里,有过彷徨,有过失望,但是眼泪屈指可数:一次是父母受辱而亡,一次是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十八岁。敌人的进攻不会在心上增添伤痕,唯有在乎的人可以。
  许久,石故渊冷静的声音在空寂的房间中回荡,就像鱼儿掀起的涟漪:“……池羽,我很抱歉。”他抬起眼皮,“但是我别无选择。我的世界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生存,就要遵守大自然的法则。人和人的命,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不等价;当我不值钱的时候,我也死过,死过很多次,所以我必须要让自己有价值。我得活着。”
  “……都是借口,”池羽做下定义,“你说的这些离我太遥远,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只知道,你能为了一两句口角杀人——那现在你是不是也想杀了我?”
  石故渊神情错愕,继而心灰意冷。事情的发展太迅速,让他应接不暇。他习惯坚持无伤大雅的骄傲,不想将从前的肮脏龌龊摊放在心上人眼下——93年,他三十出头,够得上年轻气盛的尾巴;恒宇在他的精心呵护下终于发芽,如他所料,郑中天的手伸进了“培养皿”;他组织了温和的言辞去向养父说明“独立”的打算,他的养父却不以为意地将他类比成猫狗——
  “猫猫狗狗成天想出去撒欢儿,打一顿就长记性了;你平时挺懂规矩的,怎么越大越不懂事,连狗都不如了?”
  那时他33岁,出门前呼后拥,是媒体的宠儿,商界的新星;而实际上,他不过是只被圈养的金丝雀。
  如果每个人所受到的那些伤害,都能得到偿还,那为什么没有人来为他负责呢?曾经郑中天权利够大,地位够高,钱财够多,又养育了他,所以来自养父的伤害,无需为一只偷生的蝼蚁心软——有得必有失,一种等价交换——石故渊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但那句类比仍然徘徊在耳畔,挥之不去;那是无法反抗的侮辱,他能做的,要么接受,要么遗忘。
  所以当他听到赵铁刚用下流的话语讲述对他妹妹的惊鸿一瞥时,他的忍耐到达了极限,出言让赵铁刚闭嘴。赵铁刚认出了他,但混道上的,当着兄弟的面儿,面子大过天,一场冲突愈演愈烈,然后——
  然后赵铁刚上下打量他,轻佻地说他和他妹妹一路货色——
  石故沨是石故渊的白天鹅,他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他的天鹅,更不允许别人将石故沨与他放在一起,那会玷污天鹅雪白的羽毛。
  再回过神来,赵铁刚的狐朋狗友早已作鸟兽散;赵铁刚倒在血泊中,一息尚存。石故渊扭头让徐立伟和张景深带他去医院,突然赵铁刚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握住刀柄跳了起来;张景深眼疾手快,挡住赵铁刚的手臂,刀尖歪斜,刺落的地方正是徐立伟的咽喉。
  刹那的功夫,赵铁刚的手腕软弱无力,刀尖贴着徐立伟的面颊滑落,毫发无伤——是石故渊给了赵铁刚致命的一刀。
  六年过去,孰是孰非已然说不清;石故渊从未给自己的错误辩护,他想即便当年的自己拥有普罗米修斯的先知,也改变不了今日西西弗斯般的徒劳。
  石故渊摇摇头,无奈地捧起一小盆花,轻声说:“我跟你说过它的根很难看,你非得把它的盆扒下来,还说绝不会被吓跑……都是骗子。”
  池羽咬了咬嘴唇,他听得懂石故渊的指代;终是有些不忍,转身前,他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石故渊别过脸去,视线落在抽屉里;办公室门关上的声音传来,石故渊失去了支柱,缓缓瘫软在椅子上。
  ……
  “你难道没有一点点内疚吗?石故渊,你就这样铁石心肠?!”
  “该坐牢的是你!坐多少年都是你罪有应得!”
  “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来劝你去自首。”
  ……
  大脑不由自主地反刍池羽的每一个音,石故渊撑住额头,眉头深锁,低低咳嗽起来。
  ……
  “让我认清自己的从来就不是你,你根本比不上他。”
  ……
  石故渊猛然睁开眼。
  ……
  “……你根本比不上他,我真傻,怎么会以为你们是一样的……你只会杀人,他却是救人!”
  ……
  他们的某些对话,似乎有所偏差。
  秒针嘀嗒,不知响了多少声,石故渊往喉咙里送了点喷雾,接着拿出写着池羽名字的文件袋,打开了它。


第五十四章
  九月初,恒宇集团面向全国发布招标讯息,宣布号称“会超越富丽堂皇的桃仙市最大的”娱乐会所“金碧辉煌”将于明年三月正式动工,一期工期预计半年;恒宇副总唐军接受本地媒体采访时,特地感谢了中央和地方政府对民企的大力支持,算是知情识趣地,卖给郑小公子一个薄面。
  郑稚初窝在城北小独栋观看了占比大篇幅的本市新闻,关掉电视,他来到石故渊的房间,躺在新换上的床单上,鼻腔里浸满清新的洗衣粉的味道。
  一周前,他接到了唐军邀请他出席招标酒会的电话;若是以前,他回去乐此不疲地凑热闹、出风头,如今却觉得没意思。唐军大感意外,酒会结束后的第二天,他又向郑小公子发出了私人邀请。
  再不去就太不通人情世故了,但他真的不想去。这一周石故渊每晚都会回到这栋房子里,教他公司管理的知识,给他分析合同的注意事项,就是不允许他跟他一起去公司。郑稚初想到凶神恶煞的赵铁强,越发不放心石故渊落单,于是在石故渊走出一定距离之后,郑小公子的车远远地坠在后面,就像小孩后腰上绑着的红气球。
  石故渊发现后非常生气,当即没收了他的车钥匙。郑稚初被逼急眼了,和他大吵一架。石故渊拂袖而去,郑稚初则砸了两个花瓶、一个烟灰缸和一套茶具之后,才真正冷静下来,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中。
  算起来,石故渊两天没回来了。
  他暂不理会唐军的短信,把自己关进书房,推开厚厚一摞公司文件,他从石故渊的书架上随手翻出一本书,书皮上写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随便翻开一页,定睛看去,全篇啰里吧嗦神神叨叨:“……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
  “啪”地一声把书合上,郑稚初嘟囔一句:“看的都什么破玩意儿……”,慢慢坐进椅子,他翻到石故渊的号码,琢磨良久,仍然跨不过面子这道坎,转而给唐军回了短信。两人约在富丽堂皇的咖啡厅,时间是下午——别墅区不好打车,他让唐军先来接他;而富丽堂皇,虽然不想承认,但至少是他能想到的,离着腾空公司的大厦近一些的,能聊事情的地方。
  石故渊这周忙得要死,主要忙着亡羊补牢:宋维斌找娄子的速度比他预见的要快,随着金碧辉煌的招标会召开,恒宇的大动作举国瞩目,正是媒体乐于吹毛求疵的时候,连带着腾空的功绩再一次翻出来供人瞻仰。
  被捧上神坛的感觉就像登到山顶,一览众山小的同时,打破了许多关于山顶所谓“美景”的幻想,反而寒风刺骨,四顾荒凉,却不能有力不从心的表现;因为一旦叹气,雪崩而祸及池鱼的威力雷霆万钧,动摇的是一个信仰。
  郑稚初在富丽堂皇,与唐军消磨了一杯咖啡的时间,心猿意马地听着唐军给他描绘未来的大好蓝图。郑稚初心里惦记着石故渊,咖啡见底,他先是预祝唐军财源广进,然后装模作样看了眼手表,最后迫不及待地告辞。
  临行前郑稚初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说:“唐总,您是我哥,我看的出来,您前途不可限量,有时候,不逼你一把,你恐怕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儿,就像这金碧辉煌,如果不是石故渊坚持不让腾空参与,到现在恐怕连个策划书都没有。石故渊能放手全权交给你,证明工作上他信任你,但你也知道他这人,不太擅长表达,还望唐总见谅。”
  这话连消带打,捧了唐军,也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恒宇的老大依旧是石故渊。唐军起了兴致,说:“您这话说的,我虚长几岁,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不过您先前不是还说,担心石总年纪大了,累得慌,想让他早日享福去吗?”
  郑稚初脸色不自在地说:“我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有的人越大越任性,我也没办法,只能顺着呗。”
  唐军笑着说:“您与石总棠棣情深,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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