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十二条路,一个一个找,非找到不可。”
严哲看着我。
“还有,”我接着说,“照你说的,立案,发布通缉。”
【唐维安】
夕阳西沉时,头顶有飞机轰鸣飞过。赵小勇一听见声音就跑到阳台上,打开窗户,梗着脖子望向天空。
等飞机看不见了,他回头问我:“为什么妈妈还没有回来?”
房间里开着空调,因为有孩子的关系,温度并不低,但我仍感觉手脚发凉。我走到阳台的另一边,看到云层从夕阳前飘过,使得大地时暗时亮。来自海上的风开始蠢蠢欲动,空气里似乎隐含着变化。
我感受余晖照在脸上的温暖,赵小勇的周身也被照出一片橘色微光。我说:“她很快就回来,我陪你等她回来。”
这是谎言。我根本不知道吴小雨在哪里,在做什么,是活着还是死了。
全世界只有孩子最好骗,也只有对孩子说出的谎言不用忍受良心苛责。就在那一刻,我感觉眼前睁着迷蒙双眼的孩子和我记忆里的童年重叠了。我也曾这样问过,在心里问,在她每一次离开家的时候问。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还回不回来,她回来还要不要我。
“维维听话,妈妈很快就回来。”她总是这样说。
她总是骗我。
那又如何呢,我后来一次次回想,你不要我,我还是有别人的,在这世上我总不是孤单一人。
赵小勇又趴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跑回客厅,爬上沙发,坐回原位。或许是父母往日草木皆兵的警惕情绪感染了他,即便我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了一下午的时间,他的眼神里仍带着一丝恐慌。
我尽量让表情温和:“怎么没有看到你爸爸?你爸爸呢?”
赵小勇垂下眼睛,沉默不语,我耐心地等着,他的手指慢慢抬起来,慢慢指向我。确切地说,是我的一侧裤兜,那里露出了手机的外壳。
我看看他,拿出手机:“这个?”
他沉默地点头。
“你爸爸在这里?”我紧盯他的眼睛。
他再次点头。
“在……手机里?”我疑惑地重复,很快,我明白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是什么时候?”我的语气柔和。
他用手抠弄衣摆上的褶皱,低着头,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小孩子的记忆有时候凌乱不清,我放弃追问,重新回到阳台上,打算把这个发现告诉迟海风,然后,我听见身后的声音:“昨天的昨天。”
我回头,赵小勇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昨天的昨天。是前天。
“迟队,”我拨通迟海风的号码,“吴小雨和黑子一直有联系,她很可能知道黑子在哪里。”
迟海风沉默了一秒:“你说什么?”
“赵小勇说他爸爸在手机里,应该指的是手机视频,”我说,“他在视频里见过黑子,他们一家人一直有联系。”
我听见迟海风很低地骂了一句脏话。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我问。
“我说他为什么找上吴小雨,”迟海风的声音有极力克制的冷静,“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绑走人,这个混蛋不是有恃无恐,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吴小雨活着。”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
“只要吴小雨一死,黑子不管在哪里,不管他会不会选择跟我们合作,他都必须出现,”迟海风还在继续说,“我们的通缉令刚刚发出去,不过很可能来不及了。”
“为什么吴小雨死了黑子就会出现?”我说着,突然停顿下来,目光缓缓望向坐在沙发里的孩子,“……是因为赵小勇?”
“没错,他想告诉黑子,大的一死,接下去就是小的,这一手真狠,”迟海风说,“你和阿宽马上带着赵小勇回局里,那个地方现在很危险。”
我挂断电话,心跳如钟。迟海风的话语里充满隐晦的指向性,而这样不管不顾毁灭型的手段确实很像周圣宇。
又一个吗……
我端起桌上的一杯水灌进喉咙,心跳就是不肯慢下来,我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当颤抖的手拿出手机时,我深吸一口气,当我终于点开邮箱,我发现我的膝盖开始发软,片刻的寂静后,我瘫坐在马桶盖上。
一封新的邮件——
给豆奶:再见你,为至死的忠心,为眷恋的一切。
死了。来不及了,吴小雨已经死了。
我盯着屏幕上的字,直到眼睛刺痛,流出泪来,每一个字都被我刻进心里。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发觉,这四封信,与其说是死亡通告,不如说是情书——给我的情书。
我紧紧捂住胸口,直到那里不再疼痛。
然后我听见了敲门声,是从遥远的大门方向传来。我猛然抬起头,轻轻打开洗手间的门,无声地穿过客厅,赵小勇仍坐在沙发上,眼神像看到惊恐事物的小动物。
敲门声有节奏地持续,我站在门后,手指已经触到了冷冷的铜制把手,我却因为极度的紧张不得不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是你吗。我在心中默念。
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唐医生,唐医生……”
我睁开眼睛,如同死鱼一般张大嘴狠狠喘息。
是阿宽。
“我在。”我喊了一声,却发现声音如同扭曲的电波,碎裂得不成样,只好闭上嘴,打开门。
“唐医生,咱们的晚饭。”阿宽把手中的外卖袋子举起来。
“别吃了,迟队让我们立刻带着孩子回局里。”我转过身,手下动作快得有些不正常,大脑仿佛停止转动,只能凭着本能把应当带走的东西装进包里。
“这都是怎么了?”阿宽在原地愣了几秒,倒是没有迟疑地行动起来,“这两天也真是……刚才还撞见一个小子在楼下贼头贼脑的,真是……搞得人紧张兮兮的。”
我没心情听他抱怨,一手牵起赵小勇,他目睹了我全程神经病似的表演,此刻出奇得安静,也出奇得沉默。他任由我把他抱上车,一路上我都在想着那封邮件,要不要告诉迟海风吴小雨可能已经死了?他一定会要我解释,我根本无法作出解释。
一辆车从左侧逼近,以极近的距离同我惊险擦过,前方红灯陡然亮起,我猛踩下刹车,然而车子继续疾冲而出,视野里一辆货运卡车缓慢前行。我这才惊觉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我踩下的是油门。
留在身体里最后的感受,是安全带几乎勒断肋骨,天旋地转中,我的意识逐渐陷入黑暗。彻底闭上眼睛之前,我似乎听到了周圣宇的声音,但我已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我听到他轻声说:“别怕,是我。”
27
【周圣宇】
港口的浅湾中有一座废弃灯塔,距离海岸不远,但也不算近,想登塔的话,得租一条船开过去。
塔上的白色钟面已停止走动,衬着幽暗的夜空,如满月般在浮动,当我开车经过长长的黑暗,它高悬于顶,看着我,宛如梦中。
沿海公路,码头,冷鲜仓库。九点十分,车停在熟悉的仓库门前,我走下车,咸湿的海风扑面吹来,远处海面漆黑,码头上灯火点点,正经历晚间的忙碌。
仓库门上挂着一把旧铁锁,长期受风雨侵蚀,表面锈迹斑斑,我用一根铁丝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开了它,大门开启,封闭的潮味钻进鼻孔,没有停顿地,我打开车辆后备箱,把里面的女人搬出来,拖进仓库,扔到墙角,又返身回去抹掉地面上的拖痕,重新关上大门。
风和海浪的声音被隔绝在外,仓库里死一般寂静。
我打开手机,借着屏幕的亮光打量墙角的女人,从头到脚。她的意识始终清醒,但骨骼松弛剂让她四肢瘫软,无力反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此刻她的双眼盈满泪水,眼珠四下转动,打量着身处的环境,目光既恐惧又疑惑。
我观察她身体的反应,在心中计算着药效时间,很快,她有了动作,一点点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无奈手脚被缚,用尽全力也只是徒劳,她看着我,从被胶带封住的嘴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
我在她面前蹲下,手机屏幕凑近她的脸,另一手掏出口袋里的枪,她的目光顿住,眼睛猛然睁大,愈发拼命地挣扎起来。
这是刘建辉的枪,我拿到它的时候,枪头上还装着一个消音器,不得不说,刘建辉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把枪口抵上她的额头,轻声说:“不想死的话就别出声。”
她的动作一僵。
“我只想问你一些问题,”我说,“想好了再说,否则我会把赵小勇也带过来,让你们团聚。”
两颗眼泪滚下她的脸颊,她更紧得缩起身体,冲我不住点头。我撕下她嘴巴上的胶带,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强忍着保持沉默。
我说:“黑子在哪?”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和身体一齐颤抖着,拼命摇头,“我只知道他在船上给人帮工,隔几天就要出海,他不跟我说他在哪。”
我沉默地注视她。她满脸都是泪水,一眨不眨地望着我,露出哀求的表情:“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敢骗你,求求你放我走吧,我还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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