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澜没好气地接过来,刚才摸了头发沾上的染发膏的手指将将在“演唱会”三个字上按出一个又黑又大的指印,前面面的“隋懿”二字出其不意地闯入眼帘。
宁澜僵硬地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此刻的心情大概跟那天往后台送完水出来看到海报,知道那人有可能在里面的时候是一样的。
“这个隋什么谁你知道吧?听说很红很红,票是我大哥单位发的,你也知道我大哥不爱看这些唱啊跳啊的,这不就便宜我跟你了嘛哈哈,今天早上隔壁姜婶问我要我都没给……”
鲁冰华聒噪个没完,宁澜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腾地站起来,把票塞回鲁冰华怀里:“能洗了吗?”
鲁冰华没反应过来:“啊?”
“我说头,能洗了吗?”
“能,能能能。”
吹干头发,宁澜看着镜子里恢复黑发的自己,恍惚觉得有点陌生。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来:“我先回去了,婆婆还等我吃饭。”
鲁冰华把票塞给他,他不肯接,鲁冰华跺脚道:“这可是前排VIP,特别有排面!”
宁澜哭笑不得:“不是……我真的不要,这人我都不知道是谁。”
鲁冰华不由分说把票揣他口袋里:“那就拿去卖了,我不管,反正这是你的了。”
拉着小板车回去的路上,宁澜全然没了溜滑板的心情。路过公交站台,他看了一眼整整齐齐贴在灯箱里头的海报,匆匆收回目光,加快脚步往家走。
快落山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路过钟表行、成衣铺、推拿馆,和店里的每一个老板打招呼。
仔细一算,他在这个宁静得仿佛世外桃源的地方已经住了三年了。当年他不敢坐车,不敢乘飞机,走投无路地游荡到这儿,被张婆婆一句“小伙子是不是找不着家啦”弄得泪流满面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定居,更没想到自己还能获得这样一份安逸的生活。
这里的居民百分之八十是独居老人,没有人知道“AOW宁澜”是谁,每天的娱乐无非是读报纸,听戏曲,他们连电视都不怎么看,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睡觉。就算这里唯一的异类鲁冰华,也是个只想成为这条街上家喻户晓的发型师的中二男孩,并没有去外面闯荡的雄心壮志。
宁澜在这样的环境里足足待了三年,理所当然地把这里当作另一个世界,掩耳盗铃般地缩在壳子里,他不走出去,别人也休想进来。
回到家里,宁澜把演唱会门票放进带锁的抽屉,看见里面上下叠放着的两个首饰盒,迟疑片刻,又把票拿出来,夹在桌上的书里面。
这个名字的出现,无疑是给他当头一棒,把他好不容易筑建起来的封闭世界敲开一条裂缝,有刺眼的光透进来,强硬地让他面对现实。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躲,躲得越远越好。
傍晚,隋懿才把最后一口已经凉掉的咖啡喝完。
大概是咖啡豆质量不佳,磨出来的咖啡味道实在叫人难以评价。
隋懿觉得自己能坚持喝完简直是奇迹,他丢掉纸杯,坐上保姆车,车子驶过卖咖啡的小卖部时,里面灯火通明,柜台前没人,老婆婆应该是进去吃饭了。
他把目光收回,低头点开微博,从最近访问的第一位里直接进入方羽的主页,查看他今天的动态。
方羽在二十分钟前点赞了一个美食博主的视频,还是上次做酸菜鱼的那个博主。
车上闲着没事,隋懿点开看了看,标题是“培根卷和下雨天更配哦”。视频没有人露脸,风格十分朴素,没有好看的碗筷,全程只能看见菜板和大铁锅,没有BGM,只能听见哒哒哒切菜的声音和煎菜的刺啦声。
这个博主的培根卷也很特别,里面塞的不是金针菇,而是胡萝卜黄瓜丝,还有几根豆芽,卷起来五颜六色的倒是挺好看。
隋懿还没见过这样随便敷衍的美食博主,腌制蔬菜用的都是摔缺了角的大海碗,培根卷下锅时,其中有一个牙签没扎稳,散了,该博主直接拿筷子一顿搅和,把各种丝散在锅里,弄得到处都是。
就在这个时候,做饭的人的拿着筷子的手一闪而过,隋懿似乎看见他手背上有块痕迹,刚要倒回去仔细看,老师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家里来客人了。”老师说。
隋懿皱眉,问:“谁?”
“她自称是宁澜的妈妈,说要见你。”
第62章
隋懿赶回家,老师在门口迎他,说刚才在住宅区门口偶遇被保安拦在外面的赵瑾珊,接着就给他打了电话。
进屋时赵瑾珊正在沙发上喝茶,见到隋懿就站起来嘘寒问暖,“小隋怎么瘦了”、“吃晚饭了吗”、“最近过得好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才是他亲妈。
三年来,隋懿没少被她以各种名义骚扰。他存着宁澜说不定会回老家看看的念想,留着赵瑾珊的联系方式,靠谱的线索没得到过一条,钱倒是被她套走不少。
至此他才切身理解了宁澜那些年的辛酸。总归是亲生母亲,宁澜又嘴硬心软,很难坐视不管。
这回赵瑾珊依旧摆出一副“不救我就要死在这里”的表情,边挤眼泪边说拆迁款拿去买了新房,房子还没下来,现在流落街头,身上最后一点钱用来买了车票,几天没能好好吃顿饭了。
隋懿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掏给她,赵瑾珊不太满意似的数了数,数完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说昨天晚上宁澜他爸给她托梦,说孩子来墓地上看他了,讲了很多话,其中一句是想回学校读书。
隋懿从前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这回却病急乱投医,信了个七八分,当即拿出手机给赵瑾珊转账,得到宁澜高考第一志愿的学校名称,饭也没吃就风风火火地驱车前往。
路上,他记得自己那年第一次拍戏,宁澜从首都飞过来看他,冒着雨非要去大学校园里走一走。当时隋懿不懂,现在回想起宁澜问起他为什么不继续念书时的语中的惋惜,和看着操场、图书馆、林荫道时满眼的艳羡,其实无一不在诉说他的向往和渴望。
老师帮他找人调学校门口的监控进行排查,隋懿把车停在门口,看着晚饭时间勾肩搭背、谈笑风生的学生,忽然明白了宁澜想上学的理由。至少校园的空气比外面清新纯净,他的命运还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被那些条条框框的合约和无穷无尽的欠条,束缚到连自由呼吸都成了奢侈。
深夜,老师给他打电话:“学校监控只保留一个月,初步排查没有找到宁澜,你快回去睡吧,别在那儿待着了。”
隋懿错眼不眨地盯着大门紧闭的校园,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老师。”
“嗯?”
“我……是不是很傻?”
老师沉吟片刻,道:“是挺傻的,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比我这个年逾不惑的老头子还要迷信。”
隋懿抬手捂住眼睛:“……对不起。”
“钱是你出的,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不如留着等他回来对他说。”
隋懿的喉结滚动两下,有些难以启齿地问:“爸爸当年也是这样向您道歉的吗?”
“当然,不然我现在应该在Y国,而不是在这里给你爸叠衣服。”老师故作轻松道。
隋懿扯开嘴角,转瞬又收起笑容,沉声道:“老师,对不起。”
“怎么又来了?今天是什么‘国际道歉日’吗?”
隋懿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曾经误会您,把您当成……”那个词终究没说出口,“我还欠您一个正式的道歉。”
去年从许久不来往的长辈口中得知尘封多的真相,那一瞬间的冲击无异于世界观被重塑。他所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真相就藏在背后,稍加追问便可得见全貌,可他一叶障目,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还固执地做了许多蠢事。
就跟他对待宁澜一样。
电话那头的老师笑了:“好啦好啦,还‘正式道歉’……大晚上的别把我这个老人吓得家睡不着觉。真有这个心,有空的时候多录几支曲子,让老师拿出去给学生家长听,还能省下一笔招生广告费。”
“好。”隋懿一口答应。
末了,老师语重心长道:“你得好好地过,别把自己弄得一团糟。等他回来了看你这副样子,觉得自己当年走了眼,扭头就走可怎么办?”
隋懿听了老师的话,第二天早早起床,跑完步又洗了遍脸,挑了件休闲短袖搭黑色直筒裤,对着镜子仔细打理了头发才出门。
京郊体育场附近小卖部的老婆婆都看出他今天精神面貌不错,笑眯眯跟他搭话:“小伙子是在那边的飞碟里工作吗?平时都干些什么呀?”
体育场外观设计别具一格,远看就像个不明飞行物。
隋懿笑道:“是啊,研究生化武器,准备消灭人类。”
婆婆不以为意地撇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会吓唬我这个老太婆。”
隋懿突然有一点好奇她口中的“你们”还有谁。
婆婆这次没冲里屋喊“臭小子”,她已经学会使用咖啡机,满上一杯递给隋懿,接着从柜台里拿出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纸:“喏,满五杯送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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