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听得他更加云里雾里。李兆微正要进一步询问,身后忽然有人“嘎”了一声。他转过头,一个貌不惊人的家伙抱着篮球,傻乎乎地站着。那家伙满脸是汗,一身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烂的T恤牛仔裤,ad nm的鞋子倒是很不错。原来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也能穿得起nm。
“黄经理!”那家伙大惊小怪地说,眼睛骨溜溜地、惊疑不定地看着一大群人,“你们,这是……?这是李小姐吗?你换了衣服我都认不出来了。”
“啊,杜航。”黄经理笑着朝他招招手,抽掉最后一点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出去玩了?鞋穿着挺舒服的?”
杜航顿时眉飞色舞:“老帅了,我跟你说!特帅,三步上篮,一点问题都没!”
黄经理笑着点点头:“以后国家队就靠你了!今儿我们有事先走,改天咱哥俩再好好聊聊。走了啊杜航!”
“黄经理再见!”杜航热情洋溢地挥手,挥着挥着,笑容像被挥舞的手臂抹掉般逐渐消失:“黄经理,柯希怎么样了?我……是我上次打他,留下的什么后遗症吗?也可能是我用太大力气,但是,是你们叫我打他的……”
“不是不是!”黄经理立刻说,“和你没关系。杜航啊,先回去吧。别乱说。”
杜航垂下头,又抬起脸看着李兆敏:“李小姐,我……你后来都没联系我,是不是生气了?我是真忘了把你说的那个花瓶拿回来……”
“没事。”李兆敏说,“已经过去了。你不用管了。”
杜航好像还想说什么,李兆敏拉着李兆赫进了车后座,黄经理跟着进车,把车门乓地一声关上。李兆赫从后窗户望出去,杜航还站在原地,可怜巴巴地看着这边。
李兆微拉拉李兆敏的袖子,今天实在太多事情不明白了。“大姐,他说什么呢?”
李兆敏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车前窗的后视镜。李兆赫也跟着她看后视镜,和镜中黄经理的目光交汇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天花板是白色的,旁边的窗户透进柔和的微光。浅黄窗帘是廉价的粗织布,窗框上的粉刷也脱落了几块。这不是他的房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旁边的机器一直发出哔哔哔哔的声音。李兆微轻轻抬了一下手,手臂麻木到不像是自己的,像是被塞进一具沉重的肉身。身下的床垫已经被睡出了形状,硬硬的很不舒服。手臂上连着好多细细的透明管子,管子另一头连在吊瓶上。透明的液体从管子里垂落,一点点注入他的血管,心想,这应该是医院了。
只是,究竟是什么地方的医院呢?
身边椅子吱格作响,他缓慢转头过去,三个人,三双眼睛,每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三个名字缓缓在他心里浮现。妈妈,弟弟和王嘉译。
“嗨。”王嘉译说。
李兆微想朝他笑一下,不过那笑容只在他的计划里。他清楚地感觉到脸上的肌肉并没有动。妈妈松了一口气,用手帕盖住脸,在手帕后发出啜泣声。
李兆微想说“妈妈别难过”,又想说“我没事”。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像砂纸。那句话梗在他喉咙口里,怎么都说不出来。这些人只是站着发呆,没有一个想着他可能会口渴,需要补充水分。而现在他嘴唇都快干裂出血,舌头都快和上颚融为一体。李兆微放弃说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呆。
他以为那是个漫长的梦境,原来不是梦,他确实和李兆敏一起摔下了四楼。
想到李兆敏,心脏轻微抽动。奇怪的是那抽动感并非愤怒,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是孤独。
在愤怒和暴力冰壳下,裹藏着深深的孤单。他生活在一种要人命的孤独里。恍如隔世的十年来,身在他乡,眺望着阳光明亮的异国城市,心里总是浮现起春寒料峭的安宁市,想起很远很远之外、细雨飘飘的安宁江。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失去空间概念。他之所以能在美国过着近乎清心寡欲的生活,除掉李阿姨严格控制的部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经常失去意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最长一次的失去意识,发生在他写本科毕业论文那一个月里。他只记得自己上午八点就拎着电脑去了图书馆,等他再醒来,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卧室里,对着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衣柜。空气中满是陌生的味道。他从床上坐起来,橘黄色的夕阳照亮了床脚的地毯。他环顾房间,取过床头柜上的照片,是个眯起眼睛、笑出一个小虎牙的男生。
他离开卧室,客厅的时钟告诉他,现在是下午六点半。他想,现在回图书馆还来得及。
但他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和手机了,什么都找不到。他在客厅一直坐到九点,照片里的男生才一脸疲惫的推开房间的门,和他面面相觑。
记忆里只有零散的片段,他记得那个人在月光下闪烁的、野兽般的牙齿;褐色卷曲的头发,明亮沉欲的双眼,他的柯希,也有一双这样美丽的眼睛。
他拿回了自己的衣服和手机,时间显示为七天之后。
这七天像是梦境一般。
他回到李兆敏妈妈的房子里,果然,房子里已经炸了锅,因为李兆敏的妈妈报了警,他的房间被彻底搜查。在完成医院为数众多的体检项目、以及警方冗长的笔录后,他不得不面对弟弟和李兆敏妈妈的二度巡查。
弟弟不住在李阿姨家。出于某种古怪的原因,弟弟喜欢李兆敏,但不喜欢李阿姨,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失踪,弟弟保证不会踏进李阿姨的家门。
李兆微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他真希望自己永远沉溺在没有记忆的昏暗里。然而他的灵魂已经回归了身体,茫然地等待着下一次出走。弟弟温暖的身体靠着他,一只手搭在他腿上。
“哥。”弟弟说。
如果我死了,弟弟在这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李兆微想。他抬手把弟弟揽到怀里,怀里的骨骼坚硬修长,弟弟已经是大人了,被他抱一会儿,便像成年猫一样尴尬的挣开,执拗地看着他。
“哥,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弟弟执拗的说,“你是不是要离家出走,你是不是又要离家出走!”
李兆微没有回答。弟弟的眼睛愤怒地寻找着他的神态,片刻后,他恍然大悟地问:“是因为柯希吗?”
不是因为柯希。李兆微想。不是因为柯希。
但他没能说出口,弟弟的眼神越发憎恨。弟弟和柯希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弟弟发自内心地痛恨柯希。
“柯希已经死了。”弟弟说,“哥,他已经死了。你就当他死了不好吗,他有什么好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吸毒,拜金,长得又丑,他不值得你这么喜欢!”
李兆微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发出声音,浑浑噩噩,像是沉溺在深海里,但他不能不出声。
“不是这样的。”他艰难地说,“柯希不是你想的这种人。”
“他怎么不是。”弟弟恨恨地说,“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喜欢李家,不喜欢大姐,不喜欢出国,好像你什么都不喜欢,你究竟喜欢什么?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日子有什么好的,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什么都记着。他们总是会用诱导的声音问:啊,那个男的来没来?他来了,是和你妈妈睡?都有几个人和你妈妈睡?爸爸当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是不想来,几个月都看不见人。他来了,咱们就有钱,他不来,咱们就没钱。我现在都记得初三交学费,因为李阿姨不让爸过来。妈硬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弟弟的声音哽咽了,李兆微诧异地看着他。在他印象里,家里从来没有因为钱的事情发愁。
“老师和我说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都告诉我,该交学费了。可是我没有钱,妈妈也没有钱,就这样一直拖着,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说,虽然是九年义务制教育,但某些同学也太会享受义务了吧……”
弟弟哭了,泪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李兆微从来没想过弟弟也会哭,好像八岁后弟弟就不再哭了。他笨拙地伸出手给弟弟擦泪,被弟弟打开。
“别摸我脸。”弟弟警告他。
“……怎么了。”
弟弟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指着眼睛周围:“上周和大姐一起做了激光。”
李兆微惊愕地看着他。弟弟深深呼吸,扬起下巴调整情绪,他忽然觉得弟弟的鼻子弧度好像也和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总之。我觉得现在非常好。”弟弟说,“现在我们有钱了,我再也不用为了交学费的事情发愁。妈妈也开心,大姐也开心,每个人都很开心,再说,你也是很开心的吧,开着车,住着豪华公寓,还能给那个谁买毒品。没有钱,这些怎么可能,你们估计只能在校园角落里偷摸亲一下。你就不能开心地过有钱的日子吗?”
李兆微几乎没听他在说什么。一直盯着弟弟的鼻尖,以前的鼻尖好像没有这么精雕细琢,但他也记不起来弟弟以前的长相了。
“哥。”弟弟抬手揽住他,“你不要再这样了……”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