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干枯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迟钝的触觉让他无从判断脸上的情况如何,只得默默喟叹一声,放下双手,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思绪万千,又好像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推门声伴随着脚步声响起,贺冬兰与薛峰匆匆赶到了病房。
又一次见到苏醒的薛木,就连贺冬兰也都有些哭不出来了,她只能激动地握着薛木的手,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她想不通薛木为何睡去又为何苏醒,却也不敢轻易开口询问,怕哪句话说的不对刺激了他,就会又让他受到刺激陷入昏睡。
薛峰看上去比上一回见到时又苍老了许多,他也是一样看着薛木欲言又止,默默地立在不远处,有些手足无措。
“我本来说不叫您俩过来了,”薛木努力微笑着开口道,“来了又是一宿睡不好,明天还上班呢。”
“上什么班啊,”贺冬兰抚了抚薛木的脸,“你能醒过来我们寸步不离地陪着你都行。”
薛木听言,心里再度被久违的负疚感侵蚀,他张了张口,却不忍心在说出那些令贺冬兰伤心的话,只能故作随意地问道:“几点了?”
一旁的薛峰忙拿出手机看了看,抬眼答道:“七点十分。”
“刚七点十分啊……”薛木有些无奈,自己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现在精神正足,实在无法再睡过去,而时间又还这么早,不知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他看了看病床正对着的墙上悬挂的电视,扭头道,“要不看会儿电视吧。”
“行行行。”贺冬兰赶忙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了遥控器打开电视,可是连着换了几个台,都只有新闻联播。
“算了,看看新闻吧。”薛木耸了耸肩,“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世道怎么样了现在。”
即便是久违了的世界,新闻联播也还是难免一样的枯燥乏味,画面上是人民大会堂里沉闷的大会,播音员冷漠的声音播报着人大常委会审核的草案,《人民陪审员法》、《英雄烈士保护法》等等薛木从未听过的新法规已提上了讨论议程,却让他不由得惦念起了另一个世界里一部一部完善修改的法律和政策,还有那不知今年究竟能不能通过的法案,心中愈发苦涩。
新闻的后半段播放了记者探访大马士革的情况,画面中硝烟弥漫、炮火连天,旁白冷静地讲述着政府军和极端组织之间的战役情况,看得薛木不寒而栗,难以想象此时此刻在同一个地球上正在发生着这样的战争,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种真实而恐怖的新闻了。
新闻播完,贺冬兰又播了几个台,问薛木有没有什么想看的,薛木还沉浸在刚刚的压抑中,默默地摇了摇头,说:“您平时看什么就看什么吧,电视剧什么的。”
贺冬兰便随手播到了影视频道,正在播着一部抗战剧,薛木看着那比梦中世界糟糕得不是一星半点的制作水准和价值观输出,心中愈发憋闷,掀开了被子透了透气,又转头问道:“我的手机呢?”
贺冬兰听言答道:“先别看手机了吧,对你眼睛颈椎都不好。”
薛峰却道:“拿回家去了,回头……明天给你拿来吧。”
薛木听言只好点了点头,贺冬兰看了薛峰一眼,没再说话,拉起薛木的手轻柔地给他按摩着。
薛木看着贺冬兰娴熟的手法,问道:“这几个月……您是不是老给我按摩了?”
贺冬兰轻轻笑了笑,点头道:“大夫说了得给你经常按,不然肌肉萎缩会特别严重,你看,这还是萎缩了。”
薛木默默叹了口气,又说:“把您手机给我,我想照照镜子。”
贺冬兰听了,手上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薛峰,薛峰犹豫片刻,打开了自己手机的自拍镜头,递到了薛木面前。
一张憔悴枯瘦的脸出现在薛木眼前,油腻的头发软趴趴地扒在额头,满面皆是蜡黄和暗沉的色彩,双眼空洞,皮肤松垮,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模样。
“慢慢恢复了就好了。”薛峰收回了手机,收到,“再说了,男孩子,不用太在乎外貌。”
薛木垂着眼睛没有说话,他并没有多在乎自己变丑的样子,只是这桩桩件件,没有一样让他心情舒畅的,即便看着父母,他的心中也只有愧疚和不安,根本没有任何大难不死的喜悦,他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躺好,郁闷地闭上了眼睛,即便没有任何睡意,他也不想再多看这个世界一眼了。
薛峰和贺冬兰失落地互相看看,也只好给他掩了掩被子,苦闷地坐在床边,期待着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的儿子还能再次醒来。
老天没有让他们失望,第二天天刚亮,薛木便自然地睡醒了,两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又连忙各自请了假,都要留在医院陪他。
薛木的心里灰蒙蒙的,如同窗外满布雾霾的天,在睡去的时候他期待的当然是醒来时仍在万朝阳的卧室里,还幻想着起床后该煮一锅元宵与万树青同食,可是张开眼睛看着冷冰冰的天花板,他的心便跌到了谷底。
薛峰和贺冬兰不明白他为何心情压抑,只当他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连带着心里不痛快,因而一面鼓励着他进行康复训练,一面绞尽脑汁地说着些轻松的笑话,希望让他能开心起来。
薛木当然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他也清楚自己试图逃避的这个现实中也有他们炙热的爱,他不想伤害无辜的他们,因而只得收敛起内心的沮丧,努力配合着进行那些治疗手段。
可是毕竟在床上躺了近五个月,抬手、抓握这些还不算什么问题,但要下床站立行走,就实在要了薛木的命。
他第一次明白了身体不听使唤是什么滋味,明明只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可他就是没有办法做到,而明明几天之前,他还和万朝阳在健身房挥汗如雨,一起挤在更衣间里脱掉上衣拍下炫耀的腹肌,现在却只能满头大汗地颤抖着双臂,无力地抓着低低的双杠,竭尽全力,也无法迈出那艰难的一步。
尝试最终还是失败告终,精疲力尽的薛木坐着轮椅回到了病房,在薛峰的搀扶下重新躺回了床上,勉强喝了两口水,又吃了半块薛峰当初给他买的巧克力派,过度消耗的精力让他有些困倦,很快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仍是午后,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仍在这里,还要继续面对下午的训练。
一天过去,吃过晚饭,看了一阵无聊的电视,薛峰回了趟家,把薛木的手机拿了过来,薛木接过手机,却没有一丁点滑开的想法,默默撂在一边,拉了拉被子,合眼睡了。
第二天醒来,仍是医院。
又是一天的训练和治疗,疲惫入睡。
第三天醒来,仍在医院。
第四天。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原本的冷静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消磨殆尽,恐惧感再次侵袭了薛木,他从未在昏迷后清醒过这么长时间,而且无论康复训练多么精疲力竭,倒在病床上时几乎是累到昏迷过去的状态,可第二天仍旧会在病房里醒来,他甚至连梦都不曾梦到过那个美好的世界。
周末的时候郑大钱再次来探望他,见到他的状态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甚至还拿起了手机和病床上的他一起自拍,柔声安慰他说:“上回你醒了第二天又睡过去,我都快崩溃了,这回好了,总算是彻底醒了。”
贺冬兰也在一旁微笑道:“是啊,医生也说了,现在恢复得也不错,看这个情况过两天就可以拔尿管了,再往后可能都不用住院了,回家慢慢做康复训练就行了。”
郑大钱听言愈发开心,转头对薛木道:“我跟你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就等着往后享福吧。”
薛木颓唐地看着郑大钱,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郑大钱歪头问道:“怎么了?训练得太累了?看你特别没精神啊。”
贺冬兰听言,拿起桌上郑大钱刚带来的水果,一面往外走一面说:“大钱儿你先跟木木说会儿话,我去把水果洗了。”
郑大钱一听,连忙起身追到外头,说:“阿姨我来吧,”
两人都走到了病房门外,贺冬兰拉了拉郑大钱的手,低声说:“大钱儿,木木从醒过来就一直这样,我们问他他也不说是为什么,你跟他聊聊吧,他如果有心事,也就肯跟你说了。”
郑大钱会意,连忙点点头,转身又回到病房,拿起暖壶,一面倒水一面故作随意地问道:“趁着你妈不在,赶紧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薛木听言,讷讷地抬眼看了看郑大钱,沉默半晌,说:“我……我不想在这儿了……”
“不想在这儿了?”郑大钱啜了一口热水,感觉有点烫,轻轻吹了吹,在床边坐下,问道:“想出院?不是说过两天就能出院了么。”
薛木抿了抿唇,艰难地撑起身子,郑大钱忙放下水杯扶了扶他,薛木看着他单纯的眼睛,心里忍不住一阵泛酸,犹豫良久,说:“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了……”
“瞎说!”郑大钱顿时翻了脸,皱着眉道,“好容易醒过来的!说这么丧气的话干嘛?”
薛木见他立刻动了怒,也知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在薛峰和贺冬兰面前,他连“如果我再醒不过来就放弃治疗”这样的话都不敢说,原以为面对郑大钱,他或许可以试着讲一讲内心的想法,可是说到底,对于他们来说,谁能理解他这种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