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妈妈感伤完,很快又激动起来。“我得和你大姨说说,告诉她你回来了。”她撂下围裙,宣布进入今晚的微信视频聊天热潮。
见完大姨见小姨,表姐,堂哥,大叔,大伯……单阳小时候就很受长辈喜爱,一张俊脸,喊人脆生生的,虽然话也不多,都总是一副笑模样。大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好奇地张大眼睛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特别逗人喜欢。每年过年,红包都能比别的小朋友收的多。听说单阳回家了,亲戚朋友排着队来聊几句。一圈亲戚聊下来,夜已经深了。
单阳被妈妈撵进房间,叮嘱道:“你就睡觉。这几天什么都别想,妈给你做好吃的。”
白天睡饱了,这会儿倒不怎么困。单阳点着夜灯,窝在被窝里玩手机。
缪谦修这个家伙还没有回消息。
单阳刷了会儿微博,欣赏了一会儿粉丝留言,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又发了一条问候过去。石沉大海,什么也没有。他有些不安,担心缪谦修的身体是不是又出状况了。思前想后,单阳编辑了一条消息,删删减减琢磨了十多分钟,终于给缪谦和发了过去。
没想到对方的回复很快就来了。只有“没事”两个字,省掉了所有的寒暄问候,十足的缪谦和。
没事怎么不回消息呢?单阳辗转反侧,想要直接打电话,又担心缪谦修已经睡下了。要知道这位大爷的睡眠规律极其诡异,要是睡下了又被吵起来,十有八九又要折腾一夜不睡了。
带着情绪,单阳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天没亮就醒了,全然没了第一晚的安眠。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听见爸妈起床的动静,才认命地叹了口气,爬起来帮他们干活。
单阳的老家是个小城市,人不多却很热闹,逢年过节尤其如此,至今仍遵守着不少有趣的习俗。年前这几天,单阳忙着帮爸妈处理年货、做吃食,去菜市场挑不经放的时蔬,每天手都没闲过。这种忙碌倒是减淡了几分思念及不安之情。
缪谦修仍旧没有回复消息,也没有接听电话。要不是缪家一再保证他身心状态都很正常,单阳可能真忍不住要买机票提前回去一探究竟。
既然不是身体原因,只可能是情绪问题。单阳想了很久,觉得大概是临别前自己那番近乎告白的话造成了缪谦修反常的行为。
难不成是吓到他了?
单阳觉得有些好笑。别看平时缪谦修总是一副天大地大我大的样子,也不怎么听别人意见,看起来很倔很欠打的模样。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是藏着强烈的不安感,就像一个无法判断环境利弊的小孩。他担心自己熟悉的环境遭到破坏,害怕做出重大的人生决策,同样也很容易陷入自我否定之中。这样的他有时会显得极为冷漠,并缺乏对周围人的关爱。
单阳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能因此而生气。然而笑过之后,他还是觉得苦涩。他无从分辨他对缪谦修的情感有什么样的成分,他也并不想、不能将情感解剖,组织分明地陈列在福尔马林里,观摩着,揣测着,最后白纸黑字写成定论。他只能遵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单阳想要更近一步,想要长长久久,想要保护缪谦修,想要对他负责。
但如果这一切,其实并非是缪谦修所希望的呢?
虽然他表现得相当喜欢自己,但其实他的喜欢和自己的喜欢并不是一个概念。倘若如此,单阳岂不是强迫缪谦修对他所不愿的事做出回应?他为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悲哀,同时又不可自已地觉得恐惧。
这种想法折磨着单阳。它狡猾地藏在单阳的枕头底下,在白天的忙碌中默不作声。而每当夜深人静,他爱的人都入睡之后,这个想法就会爬出来,趴在单阳的肩头,贴着他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他的心。
除夕夜,单阳和爸妈要守夜。全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开开心心地观看全国性的春节联欢晚会。单妈妈指着电视里的主持人,毫不客气地断定道自己儿子要比这些主持人都优秀。
零点的倒计时是在一片炮竹声中打响的。在这个小小的城镇里,烟花炮竹尚未被禁,人们用最古老的方式庆祝新春的到来。
炮竹声震耳欲聋,联欢晚会仍在进行,但电视机里的热闹已经被完全淹没。单阳和爸妈互道新年好。
长明灯会在客厅里亮一晚上。
单阳回到房间,给缪谦修发去新年的祝福。没有回应。
新的一年真的到来了。
这一年,他注定会更加忙碌,也会更加成功。会发生许许多多的的事情,也许其中并非都是美好的事情。
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单阳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单阳老老实实地在家呆足了半个月,陪着爸妈走访了所有亲戚,和年纪小的弟弟妹妹们合影,充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陪着老妈逛夜市,买了不少春季的新装。老妈的腰围又粗了,去年的裙子已经不再合适;陪着老爸驱车去了一趟农场,帮忙干了不少活。
单妈妈和单爸爸都很满足。
在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单阳洗好澡,换上新衣服,站在镜子前,认认真真整理好头发。他的行李已经理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房门口。
客厅里传来电视剧的声音。单妈妈最近迷上仙侠剧,自己学会了网络电视点播,每天晚上都要守着看上几集。每到这个时候,单爸爸都会泡上一壶茶,陪着妻子,有时默默为她削一个苹果。
单阳收拾妥当,最后扫了一眼自己的房间,拎着行李箱走出房门。单妈妈和单爸爸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剧情发展到紧张处,单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丝毫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动静。
单阳将行李箱放到门口玄关处,转身走进厨房。厨房一片狼藉,单妈妈还没收拾。单阳挽起袖子,洗碗,清理水槽,擦净灶台和油烟机,又用保鲜膜将剩菜包好,送入冰箱。厨房很快就恢复整洁。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再无事可做。
单阳下意识叹气,出了厨房,慢慢地走进客厅。
一集电视剧正好结束。单妈妈长吁一口气,感叹道:“这个男主角真是个傻子呀,那么喜欢那个女孩子,什么都不要了。”抬头瞥见儿子挽起的袖子,她忽然提高声调,迭声道,“诶诶你怎么自己洗碗了?放着别动,妈妈会洗。老单,给你儿子洗个苹果。阳阳过来,陪妈妈坐会儿。”
单阳喊住爸爸,拉着他坐回沙发,自己则拖了条椅子,正对着爸妈坐下。
单妈妈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儿子?有事儿啊?”
单阳点点头,低头看了眼妈妈的双手。他记得小时候,妈妈的手还挺好看的,每到冬天,他总是喜欢一边写作业一边看妈妈给他织毛衣。那时候他觉得妈妈是无所不能的,什么花色都会织。可是,无所不能的双手也会老,也会爬满褶皱。记忆是会骗人的。
“爸,妈,我有件事情要和你们说,很要紧的。”单阳抬起头,看着父母,认真说着,脸上异常平静。
第93章 家人(2)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 爸, 你曾经和我说过, 没有什么实话是不能说的, 只是代价不同。”单阳斟酌着开口。面对父母,再多的修辞手法, 再多的谈话技巧都没有用。他们不是你的观众, 他们只是你的爸妈。
“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很久, 还是决定要和你们坦白。”
从单阳明白自己的性取向那一天开始, 他就从来没想过要将这件事隐瞒一辈子,但他也从来没想过该如何向爸妈坦白。一开始是害怕,后来是不知如何开口,再后来是一种得过且过的庆幸。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人, 一份不得不承的情, 大概他也很难下定这样的决心。人都是有惰性的,能随遇而安, 没有人会愿意投石入湖。
那一夜, 单家的灯一直没灭。
单阳的行李一直摆在玄关处。早在下定决心那一刻, 他就做好了充分准备,可能是在深夜流浪在故土的街,也有可能是呆在医院,或者是在机场凑活过一晚。单阳更年轻的时候,曾经看过很多类似的故事, 有流泪的, 有血腥的, 有吵闹的,却没有哪一个像他家此刻这般平静的,平静得让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其实他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一大早,妈妈会做好热腾腾的丰盛的早餐,一边催促他上路,一边不舍地抹眼泪。
然而心底还是松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走出这一步。父母是单阳在这世界上最为感激的人,他不想有所隐瞒,更想能与他们分享自己今后的幸福。哪怕暂时不行,哪怕此刻不行,在将来的某一天,也许他们就能兴平气和地再次坐下来。
凌晨五点半,到了单阳该出发的时间。他起身,抚平整洁依旧的床铺,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他看见父母的房间灯已经灭了,单阳却知道,他们肯定也醒着。他在房门前驻足片刻,摸黑往玄关处走去。
单阳正弯腰穿鞋时,身后传来轻轻的关门声。单阳直起腰,转身,愣愣地喊了一声“爸”,却发现自己喉咙沙哑,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单爸爸穿着厚重的大衣,看起来背略显佝偻。他手里捏着一顶灰色毛线帽,单阳认得,是妈妈织的。东街市场批发的毛线,五十一斤,号称是全羊毛的,花色自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