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窗帘被拉上了,一方黑洞洞的窗口什么也看不清。周母是什么时候走的,方唯没什么印象。他拖着踉跄着脚步找了个长椅坐着,这时他突然冒出来一个预感——自己或许再无法走出去了。
他像一个犯了胃病的病人,佝着腰把自己弯成一张即将崩毁的弓,脸埋进手掌里。
——周锐昀的手?
原来不只是退学。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思考困难,或许也是畏惧面对。毕竟谁想无端背上不属于自己的错误。
——可真的无辜吗?
另一个声音猛然跳了出来。
临近深夜,护士们却碰到个冒冒失失冲撞进来的男人,逮着人就问神经外科0213病房的周什么的医生在哪?这个点,医生不下班吗?
好几个人都不耐烦地打发了他,唯有一个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心提点了一句。说来赶巧,周锐昀的医生今晚值班,刚查完房就有人推开了门。
年轻男人慌慌张张,心神不宁,问他周锐昀的手是什么情况?
医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厉声要赶人,方唯没肯走,执拗地问着。僵持片刻,医生败下阵来,面对他的胡搅蛮缠无奈道:“我们是神经外科,只治他的脑子,哪知道手怎么了?”
“手没有伤吗?”对方追问。
“你……”这完全是不听人话了,医生还算好脾气,“我不清楚,听说过一两句,说是有旧伤,前段时间跟人起冲突又伤了一次。”
方唯问:“可以查一下吗?”
“当然不行。”
方唯脑子混乱,压根没发现自己的要求有些无理:“那具体是什么样的伤?这次伤得严重吗?”
医生赶着休息,冷漠而无情地打发了一句:“都是永久性伤害了,再伤一两次又有什么区别。”
方唯像被人灌进一身冷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门框上,哐当一生响。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是在霎那间就清醒了。
——都是永久性伤害了,还在乎再伤那么一两次吗。
是啊。是啊。
他从来不肯去想,自顾自觉得自己跟周锐昀之间算扯平了。
我无意中害他退学,他有意的伤害我的感情——到此扯平,再无瓜葛。他是如此想的,可又天降惊雷,打破他好不容易构建出的平衡。
周锐昀在上学时学习很认真,他算聪明,但也不是天才型学生,好成绩和好未来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身上那股尖锐的少年意气很迷人,年少的方唯就是沉沦于此。
可方唯现在不得不去面对——也许是自己把那份尖锐的意气从对方身上生生剔除了。
不管他有没有亲手拿着那把刀,他都难逃其咎。
一连几天,赵延是第一个发现方唯不对劲的,因为对方完全避开了他的各项邀请,他旁敲侧击问过:“不会是我上次表明心意吓到你了?我说过,不逼你立刻给答案,就算不愿意也能做朋友。”
方唯在电话里回道:“不是,是我自己现在不想……我没有心情,对不起。”
“方便说吗?我愿意做被倾诉的垃圾桶,只接收不倒吐。”
“对不起……”
赵延抓着手机,嘴角耷拉下来:“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总说这几个字干嘛?”
方唯下意识又要说这几个字:“对……我不知道,赵延,我很混乱。”
他说着混乱,可并没有要倾诉的意思,赵延只好挂了电话。
方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除却工作,这几天他几乎不出门。他无法平静、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而谢衡的电话姗姗来迟,却又如同惊雷。方唯攥着手机,响了七八声也没敢接。
他心里已经有了估计,可他犹豫着是否要扯开赤裸裸的真相——那样就真的无可逃避了。
“方唯。”一接通,谢衡便急切地喊道,“你现在……”
方唯张了张口,打断他:“谢衡,我可以问你间事吗?”
那边一怔:“什么?”
“你,你们当年是不是……”
“有什么事之后再问好吗?”谢衡说 “你先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他语气迫切,逼得方唯住了口。
“你怎么了?”
谢衡的声音里夹杂着罕见的恳求:“你帮我去看看谭西原,拜托你,帮我去看看他。”
“谭哥?”方唯心里陡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脑子里快速闪回起,谭西原最近对自己的联系毫无回音,“谭哥怎么了?”
“庄越……他弟弟庄越……”谢衡的声音听起来简直不像他了,好半天才想到一个算不上标准可足够温和的措辞,“醒不过来了。”
第44章 下
才下了场夜雨,小径两旁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进到医院里又被消毒水味道取代。方唯长到二十多岁,幸运地从未参加过葬礼。亲近的家人朋友尚在人世,关系疏远的离世了,葬礼也不是非去不可,所以他没亲眼面见过死人。他甚至对医院都挺陌生。
素未谋面的庄越躺在那儿,脸色青白,和被单连为一体,远远望去令人生出点寒意。谭西原坐在旁边,眼睛没有聚焦,脸色看上去不比躺在那儿的弟弟好多少。
有一瞬间,方唯完全不敢出声——甚至脸呼吸都秉住了。谭西原过了半刻钟才发现有人,声音涩哑,像在粗糙的磨砂上滚动:“你怎么……”话到一半又反应过来,“谢衡让你来的?”
方唯拿不准谭西原这话里有没有连带责怪的意思,因此脚步顿住,轻轻应了一声:“我联系你好几次也没联系到,自己也想来看看。”
谭西原静了一下,才说:“抱歉,这几天没顾上.”
“没事没事。”方唯听他道歉赶紧摆手。
该说抱歉的从来不是谭西原。
“你要坐会儿还是?喝水的话自己来,我现在可能没办法……”谭西原头一回有那么无助的神情。
“谭哥。”方唯走近他,轻轻叫了声。
明明自己无助的要命时谭西原给予了极大的安慰,可自己现在面对对方的无助,却连一句熨帖的话都不知如何开口。
病房里只有仪器滴滴的机械声响,方唯听了几秒,突然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舒服——这声音只表明庄越还活着,可活着是个广泛的概念,醒不过来也是活着——死亡同样是一个广泛的概念,有微小可能醒过来却也是一种死亡。现在,生与死的界限搅混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
“谭哥,谢衡他……“方唯艰难开口,他知道自己这个开头糟糕透顶。
“庄越出生时,我十一岁。”谭西原却说起了别的。
这会是一个漫长倾诉的开端,方唯识趣的闭嘴安静下来。他冥冥中有预感——这些话,可能谭西原没对任何人讲过。
他接着说:“十一岁也不懂什么,但有一点很清晰——我怕他生下来就是个怪物。”
“毕竟一个吸毒的母亲生下来的孩子能有多正常?”
方唯一下子怔住。
谭西原没有在意他的反应,这是单方面的倾诉,庄越的意外令他再也没办法把这些晦暗不堪的过去深藏在心里腐烂。
他没有童年,父亲有些文化,学的生物制药,做人却没原则,是个遮遮藏藏的毒贩。可惜他在利益链的末端,事发后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死在了监狱。好在谭西原妈妈干脆利落的改嫁,谭西原这才在敦厚的继父那里享受到一点家庭温情,可好景不长,最终母亲染上了毒瘾。
怀庄越那一年非常苦,是谭西原和继父一次次把女人绑在床上,牢牢束缚住对方那浓烈而该死的欲望,才得意安全的生下庄越。
在谭西原的记忆里,他和妈妈最亲密的日子就是那段时间,女人肚子很大了,躺在床上难得精神稳定,她摸着肚子里的宝宝问谭西原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那会儿谭西原已经学会偷偷去网吧查资料,一个个拼音输进去,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信息再蹦出来。是弟弟还是妹妹都无所谓,他只希望不是个小怪物。
那是他们母子俩少有的温情时光,没有撕心裂肺的喊叫、没有不可克制的欲望。他们坐在床边聊天,想着要给这个家新生的家庭成员取什么名字好,可这寂静温情突然被一阵急促而暴躁的敲门声打断,像黑夜里一颗颗炸在脚边的炮火声。
紧接着,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一拥而入,挤在狭小的房间里,个个面色严肃。
谭西原当时年纪小,却还是张着双手挡在妈妈面前。他妈妈曾经在戒毒所待过,出来后需要定期去附近的规定地点检查身体,以防再犯。可怀了孕,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那些人看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脸色刷的全变了。当晚便进了医院,庄越是早产儿,谭西原不被允许进产房,和继父在门口苦苦守了一夜。临天亮才看见这个还未出生就注定命途多舛的弟弟——不是个小怪物,虽然皱巴巴的,特别丑。
庄越这个名字是谭西原起的,个中含义不言而喻。只可惜,他妈妈是第一个没有越过去的。瘾君子有一就有二,后来陆陆续续进了好几次戒毒所,最终没有越过去。
而现在,轮到了庄越自己。
仪器保持着机械的滴滴声响,方唯遍体身寒,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谭西原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面色是掩饰不住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