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笠阳还记得陈恪青第一次和老太太见面的事。
那是高中时候的事了,他们已经成了好朋友了,陈恪青经常邀请他去玩,朋友之间要礼尚往来,最后何笠阳还是邀请陈恪青去他家了。
何笠阳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隐瞒自己的家境,这在青春期是很让他自卑的事情,他没有爸爸,妈妈又是个疯子,小学年代就是一路被嘲笑过来的,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他是刻意考到比较远的学校的,为的就是不用再遇见以前的老同学,没人知道他的过往,老师让他填父母的信息,他每次都会觉得很难堪。但陈恪青对他实在太好了,要做一辈子的朋友的话,他迟早得告诉陈恪青他家里的情况,如果陈恪青不能接受,那还是早点了断。
何笠阳都不明白陈恪青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好到他甚至心生畏惧,怕有朝一日会失去这个朋友。
有一天,何笠阳终于鼓起勇气坦诚告知了自己的家境情况,陈恪青怔了怔。
何笠阳有点难过,果然大家都不会喜欢和一个神经病的儿子玩。陈恪青说:“你父母怎么和你又没关系。”
何笠阳问:“你为什么会愿意和我交朋友啊?”
“和谁交朋友哪有标准?”陈恪青说,“可能我就喜欢和你这个类型的人交朋友吧。我以前有个好朋友……和你给人的感觉很像。”
于是何笠阳进一步邀请陈恪青去自己家。
何笠阳很紧张,提前告诉了奶奶说他的好朋友要来家里玩,奶奶买了只老母鸡来煮了鸡汤,烧了一桌子菜,准备水果,还穿上了她最喜欢的一件旗袍,打扮得特别漂亮。
何笠阳都有点被她的郑重其事吓到了。
“这是你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嘛。”奶奶说。
“你以前不是不怎么准我交朋友吗?”何笠阳懵愣地问。
“我什么时候不准你交朋友了?”奶奶忽地说,“我只是不想要你和坏孩子交朋友,你这回带回来这个小朋友这么乖我就不会不准了啊。”
何笠阳呆呆地点头,又开始担心陈恪青会不符合奶奶给他规定的择友标准,然后勒令他们不准继续做朋友。
大概是奶奶的大架势吓到陈恪青了,何笠阳记得他一进门,见到奶奶就呆住了。
他问:“怎么站在门口不走啊。”
陈恪青微微笑了一下,喊:“奶奶好。”
何笠阳再看,奶奶的表情好像也有点奇怪,她眯了下眼睛,点着头说,“嗯……陈恪青?”
陈恪青回答:“是,是我。”
何笠阳有点奇怪:“诶,我还没介绍呢?你以前就认识奶奶?”
陈恪青摇头:“不认识。”
奶奶反诘:“你以前说过啊。忘了吗?”
说过吗?他也不记得了。好像有?
陈恪青夸奖了奶奶厨艺,又夸奖了她年轻好看,客套了一番,何笠阳邀请他去自己的房间。
陈恪青问他:“你有小时候的照片吗?”
何笠阳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了,我妈妈……我妈妈以前犯病的时候都烧掉了。就只有有一张。”
陈恪青追问:“可以给我看看吗?”
何笠阳找出那张照片给他看,那是妈妈带他去爬山时的照片,大概是他六七岁左右时的照片,他的头发都被汗打湿了,脸也红彤彤的,跟个苹果似的,看上去特别老土。
陈恪青看着照片,好像有点难过的样子。
何笠阳当时就挺奇怪的,他有丑到让人觉得难过吗?问:“怎么了吗?”
陈恪青抬起头,笑了下:“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
刹那间我的脸就红透了。
何笠阳觉得自己超挫的,只有陈恪青会觉得他可爱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
有什么从脑海里飞快地一闪而过,他却怎么也捕捉不住。
在忐忑不安时,他又记起一件事,也是在高中,陈恪青陪他一起去疯人院找过妈妈。
妈妈和照片上的时髦女郎完全不一样,乱糟糟的短发,苍白而浮肿,面目痴呆,傻傻地坐在那里,他捧着一束花,小心翼翼地接近她,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听到他的呼唤,慢慢地转过头,突然变了脸。
旁边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猛地扑上来,像是出了笼子的野兽一样,失去了人性,恨不得将他一口咬死,“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他们的!”
他被吓傻了,要不是陈恪青及时把他拉开,说不定他就受伤了。
他是没受伤,但是陈恪青却因为保护他被她的爪子挠到了,就在脸上,两道血痕,特别触目惊心,幸好伤不算深,当时又年轻后来没有留疤。
他亲眼看着医生护士把她抓起来,按在床上用绳子绑起来,他们把门关上,他只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她。
她那仇恨的目光像是恨不得把他钉死在地上。
然后医生给她注射了安定剂。
世界终于恢复了平静。
说实话,他对小时候的事记不清楚,那些痛苦的回忆他一概忘得很快,他的印象里只有一个妈妈发疯时的模糊影子,具体的他就记不清了,可能是因为事发那会儿他还太小了。
所以他才会去看她,后来他都是给钱找看护,却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了,医生说他会刺激到她的病情,她的病似乎不是先天的。
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说是他害死“他们”的,他们是指谁呢?他的外公和外婆在他未出生前就过世了,爸爸据奶奶说是为了救人而死的,那她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过这是他冷静下来以后才考虑的了。
当时他回过神,很难过很难过,忍不住很想哭。
谁都想要个妈妈嘛。
去疯人院看她那年,他才十七八呢,还是小孩子呢,心肠软又脆弱。
陈恪青借了他一个朋友的肩膀,轻轻搂着他,他也有点哽咽,“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来的。”
何笠阳抓着他的衣角,深呼吸强忍着心里翻江倒海的苦涩,硬是没哭出来,“……没有,是我自己非要来的,不怪你。你的脸受伤了,得处理一下。”
他们走出走廊,回到刚才的大厅。
那束花已经被践踏的稀烂,掉在地上,还没人来打扫,他过去半跪在地上,把花束的残骸一点点捡起来,陈恪青陪他一起捡。
他深深低着头,有一颗水珠从他眼睛里掉出来,落进尘埃,马上就不见了。
他吸吸鼻子。
陈恪青给他递了纸巾。
他抬头看他,他的脸被泪水模糊了,他看不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他遏制不住心底的冲动,握住了陈恪青的手。
只让他握着手就好。
这样就好像给了他一个拐杖,让他能够站起来,让他知道至少自己不是孤助无依的。
“阳阳,想什么呢?”
奶奶喊了一声,他从记忆里抽出神,傻傻地啊了一下。
“你给我过来。我和你说说话。”奶奶单独站在露台花园,对何笠阳招了招手。
第12章 第九天
何老太太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穿上她的旧旗袍去见老姐妹了。
陈恪青偷偷打电话问他:“我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你的秘书都开始起疑了,我听到她打电话和别人说为什么你奶奶去见你要把我藏起来。你确定你秘书口风够紧吗?”
何笠阳无奈地说:“这个我也无法确定啊,你也不想被她发现吧?”
何笠阳不敢催,但何老太太并无久留之意,她可不是那种上赶着帮忙带孩子的奶奶,见了老姐妹开开心心玩了一趟,就回去了。
亲自把她送到机场,何笠阳前脚把她老人家送走,后脚把陈恪青领回家。
陈恪青问:“走了?”
刚回家,屁股都还没坐热,有人敲门。
何笠阳才松了一口气,去开门,然后看到奶奶站在门口:“……”
何老太太微笑着说:“让让?我看下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何笠阳冷汗都要流出来了。
何老太太又说了一遍:“让开。”
何笠阳只好让开了。
陈恪青听到外面的动静,再躲着也没意思,索性走出来了。
奶奶看到陈恪青,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睛,接着从怀里掏出了老花眼镜戴上,仔细看了两眼,最后露出了“你在逗我吗?”的表情。
她轻笑了两声,好似看到了什么非常荒唐的事情。
然后转过头看着何笠阳,何笠阳连忙接话:“不,不,他不是陈恪青的私生子。”
奶奶:“……”
老太太抿了抿嘴唇,翻了个白眼,“废话,我当然知道不是。小陈不是那种人。”
这不可能吧?她认得出来?这都能想到?他那时候亲眼见到他还不敢相信呢!!何笠阳不可思议地想,心脏怦怦直跳起来。
老太太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和我说实话。”
何老太太只那么随意地坐在露台的藤椅上,傍着扶疏的草木,半斜阳光照在她身上,让躺在她腿上的黑猫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继续咕噜咕噜睡觉起来,她戴着玉镯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猫的脖颈,整个人像是一柄秋水宝剑,历经风霜只是让其锋芒收敛,她看上去那样胸有成竹又气定神闲,即便听了他颠三倒四说出来的荒唐事也没有半点慌张,而是沉静地思考了好半晌,“嗯,意思就是你们现在是怀疑其中是这只猫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