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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万岁 (ranana)


  戴明月颔首致意,男人的视线一偏,看向了龚小亮,龚小亮急忙低下头,紧跟着戴明月绕过了前台。
  暂存处里统共也没几盏灯,过道上黑灯瞎火的,岔路还多,弯弯绕饶,仿佛迷宫,龚小亮跟着戴明月走了阵,他们从楼里走出来了,到了暂存处的后面了。这儿是一片三面都围着楼,一面竖着铁栅栏的小院,地上堆了不少雪,雪里堆了不少菊花,有黄有白,白的比雪还要憔悴。一群衣着臃肿的妇人正弯着腰在这些雪和花里头挑挑拣拣。她们的腰上全都系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头已经堆了不少菊花了。
  一个妇人看到了戴明月,拉了拉一个穿藏青色外套的人,喊了声“三妹”。三妹转过头来了。
  龚小亮摸到一面墙壁,紧靠着站好了,他没法动了,膝盖发颤,他看着“三妹“,他的妈妈,徐三妹,家里两个姐姐,下头三个妹妹,顺从,能干,笑起来有些夸张,为了儿子能上高中,给丈夫下过跪,磕过头,求来的这个机会的女人。
  徐三妹的头发花白,看上去比边上的女人们都要老,她的腰是直不起来的,她的视线落在了戴明月身上。
  戴明月和她挥了下手,往她站着的地方走去,伸手扶了她一把。戴明月扶着她往龚小亮这里过来。
  龚小亮的手心里出了许多汗,他摁住了手指上的伤口,那一小道血口子似乎裂开来了。他嗅到了血腥味。
  蓝姗倒在教室的地上,她流了很多血。母亲在法庭上哭了,流了很多泪。
  龚小亮急喘了口气,戴明月和徐三妹停在他面前了,徐三妹没看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往龚小亮身后一指,自己先进了楼。戴明月冲龚小亮使了个眼色,龚小亮往前跌了一小步,随后慌忙追上徐三妹的步伐,也进去了。
  戴明月在他们身后高声说:“我抽根烟!”
  他没跟进来。
  龚小亮走到了徐三妹边上,悄声道:“昨天出来的。”
  徐三妹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往一条过道的深处走,到了个岔路口,她往右转,这条过道更暗,尽头是一团黑,两边是紧闭着的一扇又一扇门,光跟在他们身后,转眼就被拖进了两人长长的影子里。
  他们很靠近尽头的黑暗时,徐三妹停下了,她从腰间摸出串钥匙,开了一扇门,进去了。龚小亮跟着。屋里有光,这屋子很小,迎面就看到一张靠墙摆着的单人床,墙上开了扇小窗,光就是那里照进来的。它照着床上的一叠被子,照着墙上发黄的报纸,门后挂着的两件衣服,一条毛线围巾,一张方桌,桌上的热水瓶,一副碗筷,一口小电锅,它照着沿墙整齐排列的许多骨灰盒。龚小亮数了数,得有五十多个。
  徐三妹拽下了两边的袖套,抓在手里,说:“没人来领,就搁这儿了。“她又说,“领导给安排的住处,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屋子。”
  龚小亮看着贴着她裤缝的塑料袋,说:“这些花……扎花圈用的吗?”
  “装在死人棺材里的,死人推去烧,花捡出来,还能用。”徐三妹走去床头坐下了。龚小亮仍站在门边,从门到床不过三步的距离,他抬眼看她,嗓子眼发涩,还是低下了头,攥紧了衣角。
  徐三妹拂了下床单,说:“前阵子听你姨说,有人在大连见着你爸了。”
  “嗯。”龚小亮闻言,说:“我的号儿您还没有吧?昨天给您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
  徐三妹听了,从裤兜里掏出了部手机,十多年前的款式了,比戴明月的那部还旧。徐三妹按了按手机,应了声。
  龚小亮坐到了床尾去,说:“手机是戴老师给的……他的旧手机。”
  他又说:“昨晚在他家,我吃饺子了。”他看了看徐三妹,“妈,昨晚我吃了韭菜鸡蛋和三鲜馅儿的饺子……”
  徐三妹稍转过脸去,低低的抽气,没接话。
  龚小亮握着膝盖,轻轻问了句:“这儿有厕所吗?”
  徐三妹指向门外:“岔路口左拐。”
  龚小亮提着购物袋,起身走了出去。他去厕所洗了把脸,再出来时,找了阵才找回了徐三妹住的地方,门半开着,他往里头偷偷看了眼,戴明月在屋里了,正和徐三妹说话。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听不清,说着说着,龚小亮看到母亲作势要给戴明月下跪,戴明月扶住了她。两人继续说话,声音比先前高了许多,这下龚小亮听到了,母亲和戴明月说:“戴老师,对不住你,真的对不住你!”
  母亲的短发散乱地披在脑后,短到耳根。
  母亲的头发从前不是这样的,从来没有这样过,她的头发能扎长长的辫子,不多,但很黑。他小时候常常揪着她的麻花辫,说什么也不放。
  龚小亮掐住手指上的伤口,走进去。母亲和戴明月陡然间都沉默了,片刻后,戴明月清了清嗓子,走到了外面去。龚小亮把购物袋往上提了提,说道:“下午一个老同学约了我,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到了门口,手腕上一紧,是母亲拉住了他。她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钱,她不看他,背过身锁上门,蹒跚地走开了。
  龚小亮攥着那把钞票,僵在原地,戴明月就在边上,问了声:“你和你同学约了哪里?我梢你一段吧。”
  龚小亮忙说:“我搭公车吧,我自己过去,我走了,戴老师,再见,再见。”
  他快步地走开,出了暂存处,迎面撞上了条送葬的队伍里。
  “好年轻啊,好可惜啊。”他听到有人这样说,抬头一看,一张遗照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一个捧着遗照的男孩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黑色的相框里是一个笑着的年轻女人。那男孩儿的眼里饱含泪光。
  龚小亮喘不上气,拨开人群逃似的跑出了殡仪馆,他看到对面一辆公车开进车站,跑过去就跳上了车。
  公车开往市区方向,终点站就在城东火车站南广场,半途,龚小亮想下车,走到后门往外一看,街上的人比车上的人多多了,这辆公车一路走走停停,上上下下,车上最多的时候也就只有五个人。龚小亮还是回到了座位上去坐好了。他选的是车尾最角落的位置,既不靠近窗,也不靠近门,车上挺暖和,只是味道够呛,好几种说不清的酸臭气味混杂在一起,扶手上湿气很重,龚小亮抓了会儿就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手心还在出汗还是扶手上的湿气濡湿了他的手。经过新时代广场时上来了不少人,一双又一双靴子踩着好像从未清扫过的,铺满了过道的碎盐粒,咔咔作响。周末了,那几座大型商场包围下的新时代广场人头攒动,可能整座牡丹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来。车上的人各自玩着各自的手机,就连老人和孩子也都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什么。龚小亮在公车上又躲了两站才下车。
  其实他已经很靠近火车站了,随意一扫就望见了那标志性的钟楼,再一张望,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片居民区,每幢约莫只有六层高的十来栋小楼几根木柴似的杵在那里,外墙斑驳,仿佛穿了一身打满了补丁的树衣。牡丹的阴云盘踞在这些矮楼的楼顶。
  龚小亮一看路牌,春水街。没错了,那些木柴旧楼就是春水街上的牡丹第一煤矿职工宿舍。他曾在那里住了十七年。
  他和母亲撒了谎,哪儿有什么老同学,老朋友会约他呢,他读书时人缘确实不赖,但是和谁都没有深交。有一阵,龚小亮打从心底厌恶同班的那些同学们,他们在牡丹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读书,可他们脑袋里想的就只有哪里的大学包分配,哪个专业最好找工作,他听过同班同学中最远大的理想是要去大连学国际贸易。他固执地认为他的这些同学们没有理想,因而也不愿意和他们有过多的交往,他是有理想,有梦想的,他的梦想就是离开牡丹,离开东北,去更大的世界,他要证明给自己的父亲看,不仅铲子能挖来钱,读书更能赚钱,他还要让母亲过上优渥的生活,他还要风光地参加每一年的同学聚会,他要拥有同辈人中最丰富的学识,最广的见闻,最强健的体魄。他要成为一个最受尊敬和推崇的人。
  他太想做班级里,学校里,甚至整个牡丹都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了。他一度认为他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大城市来的女老师倾心于他,难道不足以让他成为独一无二吗?
  但他不是。
  他不是蓝姗的独一无二。在“爱”这件事上,怎么可能有独一无二?有的是念念不忘的前任,有的是跃跃欲试的后来者。爱时不仅只有快乐,还有憎恨,混在一起交织成疯狂。他从前不懂,现在懂了,爱也像一件两面穿的外套,一面是纯净的白,一面是混沌的黑。
  他不想再穿这件外套了。它太沉重了。
  他在牡丹的老朋友或许只有这条春水街了。他每个月都要去发哥理发店理发,老板就叫发哥,酷爱周润发,一台十一寸小电视成天播盗版的《英雄本色》,隔壁牡丹饺子馆的老板娘最爱抓一把香瓜子来这里串门,每个周末,他父亲会带他和母亲去花花酒店吃上一顿,他们店里的招牌菜是东北乱炖,他喜欢吃里头的土豆,再往里走还有卖水果的孙四眼,一家老小都戴玻璃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一家子都有气管炎,遗传的,不能下矿,就开了个水果店专卖山东亲戚果场里产的大苹果,大樱桃。边上呢还有顾老五开的杂货铺子,孙四眼有气管炎,顾老五得的是妻管严,瘦豆荚似的顾老五买了个朝鲜来的虎老婆,这个朝鲜女人从前在朝鲜当炮兵,胳膊比顾老五的大腿还粗,人人见了都说这姑娘在朝鲜肯定是大户人家,也忒壮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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