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市,省电视台大楼,新闻中心。漆黑如墨的夜。
“可以告诉我具体地址吗?”
“什么?”
“……雪崩?”
“请带上我。我必须去。”
“谢谢您!”
“停云。在多雄拉山顶与天光云影擦肩而过的千万个瞬间里,我在想着你。”
那条没能发出去的短信如是写道。
喻宵仰望着被染上一层灰绿的天空,忽然觉得,他不能在这里就停下脚步,路还长,远远没到终点。生命无比鲜活,并且茂盛。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如此强烈地渴望活下去。
然而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眼前浮现出一张熟悉刻骨的脸。他知道,旧梦还在做,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还是不愿醒来。如果他有下一个一生,他还是愿意稀里糊涂地、义无反顾地、沉默不语地、死心塌地地,把它系在那一个人的身上,哪怕没有回响,哪怕无法拥抱,他也只能这样心甘情愿,别无他法。
梦里,他看到雪山逶迤,风霜漫天。他趴伏在一个瘦削而温暖的背上,颠簸着,带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去。他看到那人深栗色的发梢上,缀着一片洁白的雪花。
温暖……他分明是在梦里……
“别睡,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回家。”
天光刺破苍穹,照耀在大地。
冰天雪地里,他恍惚间,好像听见了神的声音。
第42章 春醪(1)
喻宵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头昏脑涨,浑身酸疼,不知今夕何夕。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白得无垢,如同他昏迷前最后一刻看到的多雄拉山,安静且沉闷。直到一缕裹着暑气的风自窗外拂过他的脸颊,他才捡回了一丝活着的实感。
这一丝微弱的实感在他的目光触及顾停云热切的双眼时,忽而又如风般飘散了。喻宵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从高耸的雪堆轰然崩塌开始,到天地间阒寂一片,再到被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背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巍峨的雪山,听到那个他日夜思念的声音为止。梦的结局太美,他从未有过这般的幸运,所以只能认为这是一场生命终结前的幻梦,是他从人世间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
直到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谢天谢地,你没事。”顾停云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好久。”
丢失的时光一寸一寸地沉淀在长久的寂静里。一呼一吸之间,是从前错过的成串的四季。
暮色渐起,天边亮起一颗星星。而顾停云主动拥抱的人终于也伸开双臂回抱住他,比任何一次拥抱都要热烈、都要用力。恍若隔世的沉默之后,他久违地听到喻宵的声音。
“你来了。”他说。沉闷的声音底下是汪洋千顷。
“是啊。我接到你了。”顾停云俯下|身吻他的额头,虔诚如朝圣般,“亲爱的。”他缓缓地一字一句道。
夜里去厨房倒水的时候,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不好的预感,这让他一刻都没法再等下去,脑子里只有“必须立即去见喻宵”这一个念头,什么也没考虑,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到了省电视台大楼,出乎意料地看到其中一层楼亮着灯。
他上楼之后见到了心急如焚的何言,被告知台里派往墨脱的拍摄组在多雄拉山上遭遇雪崩,全员失联,当地已经派出搜救队进行紧急救援,台里正要带一队人连夜赶过去。在顾停云的恳求下,何言同意带上他同行。
“我还以为是梦。”喻宵听完之后喃喃道。
“我想也是。”顾停云说,“确实有点不可思议。”
“是你把我背下山的?”喻宵问。
“虽然我很想回答‘是的,是我’,”顾停云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笑,“但我没这个能耐。是搜救队把你们带出危险地带之后,我才把你接过来的。”
喻宵说:“你可以不用那么诚实。我只记得你来了。”
“抢占功劳非君子所为。”顾停云说,“好歹我也走了一段你走过的路,足够了。”
喻宵只是淡淡地笑,不说话。而这样的笑容顾停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他心念一动,问:“所以你为什么一走了之?为了跟过去告别吗?……中二少年吗?”
“嗯。”喻宵不假思索地答道。
顾停云愣了一秒,而后定定地看着他,“我也在你的‘过去’里面,你连我也不要了吗?”
“不。”喻宵摇了摇头,“我……”
“你什么?”顾停云佯怒道,“话不要说一半,我脾气不好。尤其现在,很不好。”
喻宵看着他,表情有点无措。
对上那双看似冷淡实则惶惑的眼睛时,顾停云的心脏像是被扎了一下,尖锐地疼。他抚上喻宵好不容易恢复血色的脸,柔声道:“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应该早点说出来,然后死命拉住你,哪儿都不让你去。”
他想了想,又改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病态的占有欲。我是说,在你难过的时候,我应该二话不说把你圈在我身边,不让你乱跑。”
喻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淡说:“我放不下你。”
顾停云愣了愣,鼻腔发酸。他抬起手,揉了揉喻宵有些凌乱的头发,眼神温柔。
“对不起,阿宵,浪费你这么多年。”他在喻宵的耳边轻声说道,声音温柔得像广阔而湛蓝的海。
“嗯,你的确浪费了我很多年。”喻宵握住了他的手。那么用力,指节都发白。
他把顾停云拉进自己怀里,与他额头相抵,望进他的眼睛里面,眼底的暖意多得好像要漫漶出来。
“可是,停云。”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低哑的嗓音似有魔力。温热的气息喷在顾停云的脸颊上,让他顿时烧红了眼角。
“如果真的有来生,下一辈子,我还想用来喜欢你。”
语毕,他吻上顾停云的唇,浅浅地吮吸一阵,舌头卷了进去。
顾停云心跳得厉害。他勾着喻宵的脖子,热烈地回吻。心脏被互通心意的欢喜死死攫住,呼吸也变得困难。
情至深处,顾停云不住地流起了眼泪。滚烫的泪水贴着两人唇瓣相接处汩汩地渗透进去,咸涩的滋味在口腔里漫延开来。
这一天,在多雄拉山的山脚下,常年漂泊的游子终于找到了整个余生都可以驻留的原乡。没有人孤独,没有人不安,没有人不得不一个人上路。
喻宵有理由相信,今后的每一天他晚归时,都会有一盏灯亮在那里等他。
“人生说短也有好几十年,说长却也没那么长。人们总说‘来日方长’,但没人知道来日究竟有多长。所以,停云。”他郑重地说道,“跟我在一起。”
“你说真的?”顾停云吸了吸鼻子,嘴角忍不住上扬。
“千真万确。”
“那,好啊。”顾停云笑得灿烂,俯下身子,在喻宵的眉心落下轻轻一吻,“不过有点遗憾,我以为会是我先问出这句话的。在重要的事情上,我好像总是迟到。”
“迟一点,可能是最好的时机。”喻宵说。
顾停云勾过喻宵的脖子,狡黠一笑,煞有介事地念道:“你道是知情只有闲莺燕,我却也知君用心如日月啊。”
喻宵笑着摇了摇头,“有点酸。”
“咿,娘子——”顾停云拖腔拖调道。
喻宵轻轻一按他的脑袋,“没个正行。”
顾停云顺势蹭蹭喻宵的颈窝,“哎,你是我的了吧?”
喻宵揉了揉他的头发,“傻。”
顾停云不放心地问:“不再老想着去别的地方了?”
“不走了。就呆在这里。”
顾停云点头,“好,我信。”
喻宵凑在顾停云耳边低低地说:“那,再让我亲一会儿。”
顾停云弯起了眼睛,“好啊,来。”
喻宵出院那天晚上,跟顾停云还有周钰、袁千秋一起吃了顿饭,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闲话家常。喻宵跟顾停云都没想过跟任何人隐瞒彼此的关系,所以不可避免地被两位好事者起哄了一番,一顿晚饭在融洽又愉快的氛围中收场。
回家洗完澡后,喻宵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书。顾停云惬意地枕着他的腿,脸颊贴在棉质睡裤柔软的面料上,舒服得很。
电视里正在放周末的综艺节目,音量调得很低,偶有轻轻的笑声从里面传来。
顾停云跟刚吃饱的猫咪似的,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跟喻宵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跟你说,高一的时候千秋在学校贴吧认识了一个女生,聊着聊着还挺合拍。对方问他身高多少,他说180。那女生问是正好吗,他说他四舍五入了一下,其实是174。女生说有你这样四舍五入的吗,他说其实他173.4。按照他的方法四舍五入,那就是174。你说蠢不蠢?”
喻宵笑道:“他现在不止180了。”
“是啊。他潜力比较大,一蹿就蹿得比我都高好几公分了。”
“嗯。千秋真是一个……”喻宵想了想,“硬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