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原来也可以这样美妙。
“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喻宵的语气较平时轻快了三分,“你们回台里吧,我还要等个人。”
三人谨遵指示,收拾了器材塞进面包车的后备箱里,开着车跑了。
几分钟后,喻宵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
“嗯,我在春深湖前面的停车场。”
两人一起出校门的时间,刚好是最后一节课下课,大批学生涌出学校的时间。汉语言1401班的几个女生在人群中发现顾停云跟他身旁的神秘男子之后立刻呼朋引伴,把附近同班的男生女生都聚了过来,一群人不声不响地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不怎么交谈,偏偏走在一起就是有一股子让人无法忽视的暧昧氛围。学生们看着喻宵的右手和顾停云的左手正循着相同的节奏前后摆着,觉得它们不牵起来简直对不起人民。
该班女生将“腐眼看人基”的优良传统不折不扣地从入学贯彻到了现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是一股清流的几个男生也渐渐被带成了泥石流,室友之间看彼此的眼神有时候都不太对。
顾停云完全没察觉到身后炽热的目光,走得自在如风。
他的目光随意地落在喻宵手上,以欣赏艺术品的心态欣赏了一会儿喻宵漂亮的手,看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袖口的不自然状态,提醒道:“你袖子上有颗扣子松了,左手。”
喻宵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边袖口,惊讶于顾停云观察之细致,以及关注点之清奇。
他为什么会注意我的袖管?他在看我的手吗?他在……看我?
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句:“没事,回去再弄吧。”
十分淡定,十分从容,内心活动一点也没有暴露出来。
又走了几步,顾停云突然停了下来。喻宵刚想问他怎么了,顾停云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低下头帮他把那颗扣子扣好,“喏”了一声。
喻宵:“……谢谢。”
表面宠辱不惊,内心浊浪排空。
后面的女生很高兴又有了新的谈资。
出校门口右拐,大约五分钟的脚程就能到地铁站。靠近进站台阶的时候,顾停云瞥见路边停着一辆银白色的奥迪A6。
他权当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路过那辆车的时候,车上的人摇下了车窗。
那是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鼻梁上驾着一副颇文艺的枪灰色细框眼镜,眼神阴郁,面颊清癯,比当年风华正茂的好模样差上那么一分,但岁月没忍心谋杀他的美貌,面色一沉眉头一皱,当年中文系冷面系草的风姿犹存。
“停云。”他唤道。
顾停云置若罔闻。
“停云,等一下!”
喻宵没看到车里是什么人,但看顾停云面色不善,便知道他有私事要解决,说了一句“我去里面等你”就先走了。
顾停云认命地停下了脚步,没去看车里的人,而是注视着喻宵一步一个台阶地走进了地铁站。正要移开视线的时候,喻宵却突然转过了头来,往他这边望了一眼。
就在顾停云愣神的空档,身后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男朋友吗?”
顾停云干笑一声,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沈明昱,“沈老师无权过问我的私事吧。”
“你连一声‘师哥’都不肯叫了吗?”
称你一声“老师”都算给你面子了,顾停云想。他觉得这样说未免太不客气,所以改口说道:“师你妈。”
顾停云式的“客气”。
沈明昱知道他对自己积怨很深,便也不恼,只是觉得失落。曾经最深情的人,现在变成最无情的那一个了。可这怨不得别人。
他刚才看顾停云和旁边的男人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就知道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密,也就基本排除了他们是恋人的可能。他没再追问,生硬地转了个话锋,“花收到了吗?”
顾停云声音发硬,“收到了。”
“喜欢吗?”
顾停云的右眼皮跳了几下。只要一跟这个人说话,他的脾气就会变得非常坏,坏到自己控制不住。
“不喜欢,闻着想吐。”他说。
“那我给你画的花呢?那幅墨梅……还在吗?”沈明昱不死心地追问道。
“墨梅?”顾停云佯装茫然,“不记得了。”
“那幅画,你好好地看过了吗?”
顾停云一脸油盐不进,“不知道。”
沈明昱眉间纹路更深。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吞了下去。顾停云看到他搁在方向盘上的手慢慢地收紧,握成拳,待他无声地叹完一口气后,又无可奈何地松开。
顾停云早就摸清了沈明昱的套路:随时随地能感动自己,还妄想感动别人。
“还有别的事吗?”他问道。
沈明昱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苦大仇深地吐出来一句:“没了。”
“那我走了。”顾停云面无表情地甩下一句话,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停云边快步往地铁站里走,边想像沈明昱开车时锁着眉头,紧抿着嘴唇的样子。
他一直知道沈明昱很能装,但他清楚,当年沈明昱对他的感情不是假的。理性上知道这一点,但感性上来说,他没办法不觉得沈明昱的“真心”很塑料。
他讨厌优柔寡断,而沈明昱大概是他认识的人里面把“优柔寡断”四个字诠释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一个。
本就是错的人,纠缠下去害人害己。
他三步并作两步踩着台阶往下走,进站后看到喻宵正在检票口等他。喻宵把一张票递给他,一句“我有交通卡”刚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他接过票,想也没想就握住了喻宵的手,拉着他一路小跑了起来。
“不好意思,耽搁了,不快一点可能会赶不上这一班。”
顾停云看着单薄,手却相当有力,步子也很快,喻宵跟着甚至有些吃力。
他的手骨节分明,没有肉感。难怪他每天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成个熊,握了他的手,喻宵才知道他的体温比常人要低一点,手很冰,确实是会格外怕冷的体质。
顾停云松开手的时候,喻宵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顾停云全然没有尴尬的神色,很自然地走进了地铁,搞得喻宵也不好意思尴尬了。
地铁上已经没有座位,过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了能搁手的地方,喻宵擦了一把额角的汗,问道:“你每天上下班的时候,地铁里都是这种状况?”
“可不嘛。”顾停云说道,“虽说习惯成自然,但我还是没办法不羡慕有车的人啊。”
“等我攒够钱给你也买一辆”这种话,喻宵打死都说不出口。主动提出接送顾停云上下班也是不行的,就两人现在的关系来看,僭越得太厉害了。
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心里已经就“该如何接顾停云的话才显得不可疑”写了一篇小论文。
论文写完之后,他得出的答案是:“嗯。”
“嗯”这个字,对喻宵来说是可以用来终结一切让他为难的话题的万金油。
顾停云早就习惯了他的惜字如金,自然不见怪,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地铁发动了。
车厢里人头攒动。喻宵拉着扶手站在顾停云身后,胸膛紧紧地贴着顾停云的背脊。喻宵的手臂往前靠过来的时候,仿佛形成了一个从背后拥抱着顾停云的姿势。许是车厢里太闷热,顾停云的呼吸莫名变得胶着起来,心脏也有了不知名的异动,殊不知这种微小的异动置换到喻宵心里,已经是一场海啸了。
他站得有些疲累,拉扶手的力道不知不觉减轻了一些。地铁在某一站停下来的时候,他没做好准备,整个人由于惯性向前扑过去,眼看着就要撞上前面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有只手臂适时地伸过来环住了他的腰。
“没事吧?”耳边响起来的是喻宵温和的声音。
顾停云借着腰上手臂的力量稳住了自己,重新拉稳扶手往后看的时候,对上喻宵一双好看的凤眼。那里面热烫得快要沸腾起来的情绪连喻宵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顾停云觉得头有点疼。
“你很瘦。”喻宵松开环在顾停云腰上的那只手,低声说了一句,“比看起来还要瘦。”
顾停云的耳畔回荡着喻宵低沉好听的尾音,平白无故品出了一丝魅惑的味道,心里愈发混乱。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只好胡诌一句:“小时候家里穷,一日三餐都是胡萝卜和土豆。”
后半车程,顾停云都没有转头跟喻宵说一句话,当然也没看到喻宵发烧似的烧成一片红的耳根。
下地铁的时候,一车厢的人都拼了命似的涌向门口。喻宵被人群推搡着出了地铁,顾停云仍然在里头艰难突围。
喻宵刚想挤回去把顾停云带出来,就看到一只白净瘦削的手在高举着奋力求救。他立刻伸手攫住顾停云的手腕,一发力,把被堵在门口的人拉出了包围圈。
顾停云扒了扒自己的头发,“我坐了那么多年地铁,没想到输给了一个新手。”
喻宵淡淡地笑了笑,“可能是因为我有特殊的脱身技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