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这几天来，说的第一句话。李泽源看他脸色极差，甚至有些灰败之色，头一次主动去搭他的脉。杨戬任由他诊断，一边笑一边说道：“我快死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李泽源双眉紧蹙，无奈从那脉象之下，竟然真的探寻不到一丝生机。心里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惊慌，李泽源竭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是啊，杨戬的把戏一向数不胜数，用“死”来骗人也不是做不出来。杨戬竭力坐直身体，探出手去尝试触碰李泽源的脸。令他意外的是，原本预料中的失败和拒绝竟然没有到来，李泽源坐在那里不加闪躲，任由他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我死之后，你会不会难过？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杨戬说着，手向下移到李泽源肩上、搂住他的脖子，身体也慢慢地向他肩头倾倒过来，“千万不要太伤心，也不要常常想我……但也不能不想我，隔个一年两年的，偶尔还是要想一次的……”
李泽源有些怔愣。他和他之间，难道真有过这么亲密的关系么？他分明是个极端厌恶被他人触碰的人，可是方才，他的身体却在反抗他的理智，让他无法动弹，任由杨戬那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皮肤；还有现在，他竟然一动也不能动，而另一个人就靠在他肩头，说着要死不死的不负责任的话，鼻尖萦绕着他衣袍上淡淡的紫檀香气。
紫檀香……紫檀香。他不记得自己有用这种香料的习惯，却莫名对它特别熟悉。他甚至熟知它的药性，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应该怎么用它，或者更习惯的是，用紫檀香来熏衣服。衣服，是谁的衣服？他所认识的人里面，应该有一个谁，是喜欢用紫檀香熏衣服的么？他甚至还为了那个人，学会了该怎样使用紫檀香做那种无比精细的事？
……是他？
没有答案，无从寻找答案。
整整一夜，李泽源都无法入睡，脑海里闪现的一直都是关于那人的点点滴滴，耳边徘徊的也都是杨戬的那句“我要死了”。他们的相处并不多，充其量也就是不到半年的时间而已；他们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虽然他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可李泽源却对他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是在那人身上，李泽源总能找到一些熟悉感，和一些出乎意料的感觉。
他很清楚自己的为人，明白自己可能的处事方式。做一个无端的假设，倘若非要他对待某一个人如此无所间隙的话，恐怕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把他当成自己来看待。
唯有把他当成自己，才可能与他分享自己的心情，才可能与他自然而然地亲近。除此以外……没有第二种可能。
李泽源翻身从床上坐起，突然看见窗台上趴着一只猫。那只猫安安静静地蜷着身子，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地摇晃着。
但那不是他。杨戬早已走了，就在说完那些死与不死的话之后，向他道了别就往村庄通向山脚的小道去了。他也没说自己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李泽源却知道，他绝对不是回客栈找他的母亲和妹妹。那么，他到底……
忽然头疼欲裂，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般，正承受着剧烈的撞击。这种感觉就好似被封印的凶兽……封印？
是了，就是封印。他猛然回想起他自封记忆的那一天那一刻，他身在玉皇大帝的私牢里，周围是鲜血淋漓的刑具，一样一样，那狱卒头子都面无表情地让他尝了个遍。可惜这些东西对于连黑水狱都熬过的李泽源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充其量也就是些皮肉之苦罢了。却没想到，正因为如此，张百忍想出了另一种玩法——抹消他的记忆。
他并不知道张百忍到底折磨了他多少天，他只知道自己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任凭他怎么挽救怎么抵抗，都还是顶不住外来的力量。他渐渐的想不起自己那个世界里的死物，想不起那里的明争暗斗，想不起封神的阴谋，到最后甚至连父亲和大哥的样子都记不得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便配合玉帝的法力，顺水推舟封印了自己的记忆。
这个封印要解开不容易，但却会自行松动，凡间两年之后，他自然会察觉自己体内有这样一道封印，并将其打开。到那个时候，他便能回到杨戬身边去，而凡间两年，在天上也不过就是两天而已。
当时他还记得玉鼎真人是怎样向他保证，说自己会照顾好杨戬。结果却连把他留在天上休养两天这般简单的事都没能做到。玉鼎真人在阐教，难道不一直是以冷漠残酷著称的么？为何一遇到徒弟的事，就软弱无能得比张百忍还不如？！还有瑶姬、杨莲，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多关心杨戬，其实她们知道什么？杨戬生死一线的时候她们在哪里？杨戬受了伤还要往外面跑，她们就不会摆出点家人的样子来，把他关进房里逼他安心养伤么？！
归根结底，这笔账，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找张百忍算清楚。
李泽源记忆恢复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上什么凡间什么天规，早起的村民们只看见一道白光从眼前掠过，急速消失在道路尽头，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杨戬可能会在的那个地方，李泽源曾经去过一次。那一次天下着大雨，他一路走一路找，一边想他为什么时不时要变成猫。现在他明白了，因为杨戬根本不就敢让他看见他的真身，他是怕被李泽源厌恶，所以才不敢真身出现在他面前。也只有在对待小动物时，杨戬才能把现在的李泽源和以前的李泽源稍作重叠，否则，他们两个就仿佛是完全不相干的，这也许会让杨戬崩溃。
他终于来到了那座破庙前。上一回找到这里时，杨戬是自己跑出来的，仿佛担心李泽源找不到他一样；而今天，朝阳破空，破庙里静谧非常，一点声音也没有。隐约感觉到浓重的阴气，李泽源开了神目，进到庙中。
庙中果然有鬼，一个面黄肌瘦的饿死鬼。他蹲在破庙的角落里，那里堆着厚厚的稻草。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他突然将他那张恶狠狠的脸转过来，嘴角还不停地有口水滴落：“识相的就快滚出去，这是我的……”
他接下来的话都硬生生被塞回了喉咙里。李泽源身形未动，只是额前银芒闪烁，饿死鬼便已经向旁侧飞了出去，摔倒在地上。这才看清楚饿死鬼守着的那个人是谁——不就是杨戬么？！想来这饿死鬼早就知道杨戬不是凡人，所以看他快要死了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这里等他死，一死就用他的肉身来填饱肚子。
“你……你也看得见我？”饿死鬼一边呻丿吟，一边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大爷你饶命，饶命啊，这个人真是快死了，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又饿，我……”
李泽源抱起杨戬，对饿死鬼的求饶充耳不闻，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才蓦然抬起脚将他重重地踩在地上：“——你连做鬼的机会也没了。”
……
李泽源将杨戬带回住处，途遇村里的郎中，便将他请到家里，让他为杨戬诊断。郎中在床边把了许久的脉，先是一语不发，后来竟然忍不住全身发起抖来：“这样的人居然还能活着，简直……简直……”
李泽源本来也没指望他说出什么来，只是他自己不通医术，现在又来不及请太上老君，便唯有病急乱投医了：“到底怎么样？能不能救？”
“怎么救得了？！他心脉耗损极为严重，要是平常人，怕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可他居然活到了今天，依老夫看，必定已经到极限了。还是快点准备后事吧。”
这郎中从十几岁开始行医，至今也有几十年了，但凡他说的话，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敢不相信。可是李泽源听了他的话，却是脸色骤变且质疑之色毫不遮掩，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不说，还想也不想就把他赶了出去。
郎中走后，李泽源将门窗都关上，行至杨戬身侧，探手覆上他紧闭的双眼和消瘦了许多的脸，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都是我不好，我如果能早些想起来……就不至于……”
幸亏李泽源还有神目。这半年里，他消耗的法力已经完全恢复，现在为杨戬续命，也不算太过勉强。虽然有可能会引来张百忍的爪牙……不过杨莲已经说过，杨戬卸任了司法天神一职，想来与天庭再无瓜葛，张百忍就算要追杀也师出无名。如此便可以摒弃一切顾虑。
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李泽源了。半年前他为杨戬续命时，根本没有想过要如何自保，他还是太过看轻自己，以为他若死了，杨戬最多不过就是伤心两天，慢慢的也就忘记了；可现在他却彻底明白，所有人都可能不在乎他的生死，包括他的亲妹妹亲娘亲外甥；只有杨戬，只有杨戬才会一辈子都记得，一辈子……
若要杨戬活着，李泽源也必须活着；李泽源若死了，杨戬接下来的一万年十万年，怕是要过得生不如死。
银芒缓缓升起，覆盖了整个房间。
都不要死，我们都要活着。一起回灌江口，好好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