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莲听了,顿时想起那时的杨戬来。她也是在门口看见了杨戬,这才收留了他,结果却……便急道:“快带我出去看看。”出了门,果然看见有个人倒在那里。她惊呼道:“李先生!”看他外衣血迹斑斑,脸色更是惨白,想来伤势极重,一刻也不能耽误。杨莲当即便差人将李泽源抬进府中去,又让沉香去镇上请郎中来,用仙丹给李泽源续命。
幸而李泽源还能够凭借三千年来与妹妹的感情,受了伤便第一时间找到这里,否则这次怕是难逃一劫。杨莲一家用尽办法,总算捡回他一条命,十天后他终于恢复意识,可是看他们一家的眼神,却是十分陌生。
瑶姬本想,李泽源从未到过华山,稍微有些排斥也不奇怪。可很快她就发现,其实真的没她想的这么简单。一日,杨莲在这里给他上药,看见沉香在院子里陪琰华玩耍,便从窗口喊沉香进来帮忙。然而“沉香”二字刚出口,李泽源便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眼里不自觉地有了些恐慌与懊悔之色,虽然只是一瞬,却让瑶姬看得心下一惊。不知怎么的,李泽源在许多方面都与杨戬如此相似,看着他流露出这种感情,瑶姬简直心疼得无以复加。随后她正了正神色,尽量平静自己,试探性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泽源仍是不说话。到这里已经快要半个月了,除去昏迷的时间那就是五天,可在这五天之内,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以前在真君神殿,他虽然也不爱说话,可他看瑶姬或者杨莲的目光却不至于如此陌生和戒备,听见“沉香”两个字的时候,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唯一的合理的解释,那就是……
“我是瑶姬。”瑶姬轻声说道。果然,李泽源低垂着的视线迅速扫到了她脸上——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依旧没有说话,短暂的混乱并不能剥夺他的理智。虽然不知道“瑶姬”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但那种无比的熟悉感和亲切感却挥之不去;可是这一切,和眼前这张脸并不契合。这么说或许很奇怪,因为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瑶姬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杨莲此时也已经惊呆了。她看了看母亲,得到她的允许,终于开口问道:“那里还记得我二哥吗?杨戬?”
这一次,李泽源一点反应也没给她们,闷在那里连眼神都没点波动。良久,瑶姬叹了口气,道:“算了,先别问了,让他休息吧。”又嘱咐了李泽源几句,却不去触碰他——李泽源似乎非常厌恶他人的接近或者触摸,所以除了上药的时候,她们都尽量不与他发生肢体接触。她们的理解虽然让李泽源不至于太过尴尬,可他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总有种感觉——他不属于这里,他必须趁早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可他心里,除此之外,还存在着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空虚感。他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身边应该还有什么人才对,那个人……应当和他至今为止所见的人都不一样,或许对他来说是特殊的,是无可替代的。可是他却想不起来,现在的他除了自己名叫杨戬之外,记忆里分明只剩下一片可怖的空白。
第二天他便想着要下地行走,独自在房里尝试下床,却发现自己的左腿根本还不听使唤。听那个郎中说,这条腿最起码要一个半月才能好全,基本的行走也得要消耗一个月的时间。可是李泽源却等不及,他想走,尤其是听见那几个名字的时候……
杨莲,沉香,瑶姬。虽然熟悉但不知缘何,这三个人对他分明很不错,他却想走,却不愿看见他们,好像在逃避什么似的。
他有时也会想,是不是以前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无法面对他们一家人?可仔细想想,虽然没有记忆,但以他对自己的了解,总觉得自己不至于落到被曾经得罪过的人收留的地步,何况有什么能让他觉得亏心?思来想去,实在没什么逻辑,便索性不想了,专心养伤,等左腿好些了就马上离开此地,不要给他们家添麻烦。
……
“老君,老君,”一个扎着发髻的童子气喘吁吁地冲进炼丹房,大叫道,“二郎神醒啦,正四处找人呢!”
太上老君手里的拂尘差点掉下了地:“找人?找谁?”边说边马不停蹄往客房赶过去。刚刚走到门口,便迎面撞上了杨戬,吓得他浑身一抖:“你这是要害死我呀!快躺回去!”
杨戬已穿戴完毕,一看见太上老君便揪住他的衣领问道:“他人呢?!”
“谁……谁呀!你师父去找张百忍了,回来要是看见你到处乱跑……”
“少给我装糊涂!我说的是李泽源,”虽然是非常具有威胁性的姿势,杨戬毕竟重伤未愈,此时不过是抬高声音说了两句话,便已经喘息不已,心痛欲裂,“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太上老君眼见瞒不过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掰开他无力的手,用拂尘掸了掸方才冲撞之间可能沾上衣角的灰尘:“不是我们,是张百忍,你可不要污蔑老道!”又瞥一眼杨戬的神情,实在不忍看他这般担忧痛苦,只好全盘托出,“三天前他被张百忍抓去了,不过现在第三天还没过,刚才你师父确认你没事,就已经先一步去救他了。你放心,不要急!你现在的伤不能劳累,你……你别走,你听我说!”到最后,他竟然是一边说一边追在杨戬后面跑,最后眼睁睁看着他提着三尖两刃刀就这么往瑶池去了。
杨戬闯进瑶池,却没看到张百忍的人影,便径直往后方的私牢去了。这地方他很是熟悉,依旧是那个囚室,那个狱卒,牢房里有新鲜的血腥气,和被割成好几段的捆仙索——那显然是玉鼎真人的斩仙剑所为。杨戬没能找到李泽源,想是已经逃了,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便又往外面冲。再经过瑶池的时候,总算被他看见了张百忍。
“……朕没杀他,你不要恨朕,”张百忍看他从瑶池后面来,并且布靴上已经染上了血迹,便知道他是来找李泽源,而且扑了个空,现在恐怕满心愤怒无处发泄,“朕若下得了手,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杨戬依然站在他宝座的右后方,冷冷地睨着他,一言不发。
“二郎啊,没有人比朕更明白你有多需要他了,也没有人比朕更懂得,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像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要找到一个好兄弟,实在是太难了。现在你能找到这样一个人,舅舅很为你高兴。”
“少在这里假惺惺的,”杨戬缓缓地向张百忍逼近,那跫音极轻,却仿佛一只猎豹发出的最后的警告一般慑人,“我爹,我娘,沉香,敖锐,琰华,现在……一而再再而三,张百忍,你在挑战我的底线!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张百忍还是坐在那里,一杯杯喝着酒:“你敢,但是你不会。”
“你看看我会不会!”杨戬几乎是吼出了这七个字,眨眼之间,他的三尖两刃刀便已经对准了玉帝的胸膛。杨戬的刀一向很稳一向杀气腾腾,哪怕是今天、现在,也一样;他曾经用它斩杀过多少妖魔鬼怪多少凶神恶煞,光是这柄刀的戾气,都能割下张百忍的脑袋,能将他的胸膛捅出一个大洞来。
可是他不会这么做,张百忍可以确信。他甚至将杯中的酒缓缓地洒在了身前这寒光惨惨的刀刃上:“朕几乎都要忘了,三千年前,你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跪在朕面前磕头,求朕放了你娘的。你那时候真的还小,朕说两句狠话,你就吓得全身发抖……还记得么?”当然,后来他也用同样的表情,宣告他要张百忍断子绝孙。
一枚铜板总有两面。可是当这个道理被总结到人的身上时,大多数人看见的,却只是一面。另一面,永远被刻意藏在背后,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得清楚。
李泽源,似乎有这个资格。
张百忍并不是不知道玉鼎来救人。这三天内,他出于对李泽源的兴趣,对他施行了各种各样的折磨,其中包括抹消记忆。然而李泽源意志何其坚定,原本一个时辰就可以完成的事,张百忍却足足花了三天。可惜,三天,都没能把“杨戬”两个字,从他记忆里摘除。
对玉帝来说,这又是一次失败。李泽源忘了自己的名字,却还记得杨戬。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实在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可若是要他下杀手,他却总是想到自己、想到杨戬,莫名无法下这个决心。所以当玉鼎来救他的时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让他把人带走了,事后也没有追杀的意思。
“你就好好地想你的三千年前吧,”杨戬低声说着,浓重的血腥气在他喉间翻滚,“我会给你时间后悔的,在地狱。”
“——二郎神!”就在刀刃刺入黄袍的一瞬间,五色祥光忽而降临,女娲娘娘坐于莲台之上,面容慈祥,笑意盈盈,“二郎神,莫要冲动。今天要是杀了张百忍,三界将因此而陷入混乱,凡人将因此而遭受灭顶之灾。你已忍了三千年了,莫要让你的努力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