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杨戬不同意沉香休息，父子俩听说可以少背几本书，还是一同松了口气。然而到了半夜，杨戬忽而又来了。这次没有别人扶他，他是自己走出来的，步速很慢也不太稳当。等他在面前站定，沉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舅舅，对不起……”
他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劈他一斧头，用的还是劈开天地的开天神斧。他不该以为他真的十恶不赦恶贯满盈，更不该当他说出真相时，还不肯相信他。他不该这么笨，一本书背到半夜还没背完，以至于杨戬隔小半个时辰就要来为他添一次灯油，他的身体都这么差了，现在却还要陪他背书，陪他大半夜的在这院子里吹风。
他如今这样孱弱，有一大半都是他害的。
然而他的悔恨和歉意却没有得到杨戬的回答。唯有地上又被摔了一本书下来：“白天的没背完，明天接着背。这本也是明天的，等积累到十本的时候，你就找孙悟空去吧！”
沉香目瞪口呆地盯了那本书一阵子，才反应过来，高声叫道：“你……舅舅，你不是说可以少背几本书吗？！”
杨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口说说你也信？”真是笨得可以。刘彦昌那个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自然是敷衍了事最为方便，“再说了，我早就考虑到你不够聪明，所以一天只让你背一本书，已是仁至义尽了。”
想到杨戬曾经给他布的那个阵法里面的三千本书，背得他都胡子一大把了，沉香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现在的问题似乎不在这里：“你这个人怎么出尔反尔还如此理所当然？！”
黑夜里，杨戬看着他的眼神似乎带了些恬淡的笑意：“杨戬从没说过自己是个守信之人，你看不下去大可以不看。”说罢，便又回自己房间去了。沉香倒立着站得全身都麻木了，却只能咬着牙不敢出声更不能放松，否则杨戬还说不准会用什么新的办法来折磨他。
“……我，我忍！”沉香咬得牙根都发疼了，一字一句对自己说道，“我忍……他是我舅舅，我一定要忍……”
就这么被杨戬折腾了整整十天，沉香不但把那十本书背得滚瓜烂熟，而且在体力上也充实了不少。杨戬放了他两天假，还难得地在瑶姬面前说了几句好话，好让杨莲也欣慰一些。瑶姬走后，玉鼎问道：“教导外甥的感觉如何？”
杨戬苦笑道：“师父不都看到了么。”
玉鼎道：“为师只看见你太累了。他十天不睡，你也陪他十天不睡——虽是修道之人，你身负重伤，委实经不住这般折腾。”
他的弟子已经瘦了太多了。三年的折磨，足以让他本就不大结实的身子骨瘦到弱不胜衣的地步。而今看着他的身影，更是单薄得如同一片叶子。以前穿惯了的白衣披在肩上，却仿佛这点重量就能将他压垮了似的。
但其实是不能的，玉鼎知道得太清楚了，杨戬会挑拣着适当的时候示弱，但他并不弱。就算现在的他根本步履维艰，于他而言，这却并没有干涉到他的生活。他若执意想做成什么事，恐怕别说是行走不便，就算双腿完全不能动弹，也能运筹于千里之外。
“这已是第十日了。你仍不打算告诉为师么？”玉鼎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一弯弦月，“你这伤……年数已经很久了，不至于拖到现在。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戬怕就怕他问起这件事，玉鼎若是知道了来龙去脉，以他现在怕是没办法拦住他的：“其实没什么，只是伤势严重了些……师父……”
这些话根本骗不过玉鼎，杨戬心里明明白白。可他难道能告诉玉鼎，说是杨莲把他扔在这里三年不管？好在玉鼎不喜与他人接触，除了杨戬之外，他根本不会去与他人说话，否则一旦被他问出来……
“……师父，”杨戬坐在椅子上，揉着腿道，“腿很疼。”
玉鼎叹了口气，在他面前蹲下来给他按揉：“这里疼？这里疼不疼？还疼么？”分明知道杨戬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玉鼎却还是为他的一个“疼”字心疼不已。
……
与此同时的天庭可算是被闹翻了。王母因为杨戬的任性妄为而生了三天的气，到了第三天她回过神来了，催玉帝派人去给杨戬医治。玉帝垮着一张脸叫道：“朕的姑奶奶祖宗哎！你终于过了气头了，这凡间都三年了！哪吒还说二郎在凡间过得很不好，朕……”
于是王母从宝座上霍然跳了起来，捂住嘴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道：“那……那，还不快把二郎接回来？！你就是要把他折腾死才开心！他要是死了，我看你怎么对付那些大小妖怪去！”
玉帝继续叫道：“冤枉啊娘娘！朕可是一直记挂着他呢，还不是娘娘不准朕提起他！”
“本宫现在管不了这么多！陛下，你可不要忘了，当年是谁非要制造晒死瑶姬的假象来震慑杨戬的，说要把杨戬的力量彻底捏在手掌心里，结果杨戬非但没为你所用，还大病了一场你忘了？！后来杨戬听调不听宣，你为了宣他上天做官，就告诉他瑶姬没死，结果把他逼得改了天条，差点连命都丢了，你忘了？！本宫只知道，你为了你那点权力和虚荣，几次三番差点害死本宫的外甥，本宫现在看见你就来气！”王母灌了一杯凉水，平息一下心中的怒气，“你快去接他回来！快呀！——等等，先去跟太上老君借水镜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二郎做的！”
二圣果然很快就借了水镜来，为了不浪费时间，还在瑶池设了时间静止的结界，一点一点将杨戬的三年看过一遍，拟出了一份名单，将曾经去刘府“探望”过杨戬的神仙的名字全都记了下来，打算给杨戬过过目，若是没有漏掉的，便由玉帝帮杨戬把该算的都算清楚。三年时光看下来，王母拭去眼角的泪花，催促玉帝道：“你还不快去！哪有我们这么做舅舅舅母的，二郎这三年……”
玉帝怕她啰嗦，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凡间，那声势极为浩大，竟抬了一长队的宝贝来，足足摆满了整个后院。玉帝站在杨戬床边看着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好在杨戬完全不在意他是哭是笑、是站是坐，不好在杨戬似乎也不怎么在意玉帝圣驾……
耳边只余下天奴高声念着礼单的声音。长长的一本礼单，他念了有半柱香的时间才算结束。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玉帝总算是壮着胆子开了口：“二郎，你看，这东西够不够啊？还喜欢吗？”
杨戬仿佛是忽然回过了神，恍然道：“方才……玉如意后面都是些什么？没听清。”
“听见了没？！司法天神说没听清！”玉帝用胳膊捅一下天奴，“还不重新念一遍？从玉如意开始！”
天奴连连点头，海底捞针一般找“玉如意”三个字。然而这三个字其实十分容易找，因为它们就在第五位。哭丧着脸，天奴又重新念了一遍，玉帝也罚站得差不多了，杨戬才良心发现一般叹了口气，道：“三年了。”
玉帝点头道：“是是，三年了，二郎你受苦了……”
“算了，你是我舅舅，我这个做外甥的也不能强求什么。你今天能来看看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分明是很温和的一句话，玉帝却听得寒毛直竖，赶忙道：“二郎，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不必这么拐弯抹角地吓人……
杨戬沉默半晌，等到玉帝第三次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才开口道：“礼单中有十颗血明珠，是么？”话才说完，天奴便已将血明珠呈了上来。杨戬只是看着，片刻才说道：“这血明珠的质地好像差了一点点，形状不够圆，颜色也不太纯正……”
“咳！”玉帝猛咳了一声，“这可是御用之物！二郎，你就……将就将就？”
24第十九章·天家总是很复杂
杨戬听了，只是冷哼不语。玉帝挥退众人，神秘兮兮地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来，在杨戬眼前打开，笑道：“这都是朕与娘娘特地借老君的水镜一用，手自笔录、反复对照，这才整理出来的名单。你看看，上面可少了什么人？”
杨戬扫他一眼，将那名单上的姓名都看了一遍，道：“少了一个。猪八戒。”
玉帝一愣，心道这猪八戒是佛门子弟，天庭不能动他；可杨戬既然开了口，难道他也要做那不识相的神仙吗？对他而言，杨戬才是最实际的威胁，西天毕竟还远着。二话不说，他便往名单上加了“猪八戒”三个字，一边写一边念叨：“这可都是娘娘的主意，娘娘刚想起来天上三天，地下就是三年，后悔莫及呀……你放心，这些人都来看过你的热闹，找过你的麻烦，朕绝对一个不放过，让他们知道知道，得罪朕的外甥是个什么下场！这下好了吧？”
杨戬毫不客气：“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玉帝松了口气：“那，那朕就回去了。要是这里住得不舒服，随时到天上来住，朕的天庭大得很！”
杨戬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就算是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