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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务正业 (深海手术刀)


  饥饿会拉长时间感。起初是烦躁, 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 嗓子发痒。再然后,胃开始消化它自己, 喉咙里会涌起内脏的味道——死老鼠,死鸡,死猪, 新鲜温热的动物被开膛破肚时就是这个味道, 内脏的臭味。如果这时候还不吃东西, 胃也就死心了, 不再聒噪, 只是时不时地抽痛一下, 提醒你:这具身体还是需要进食的。然而你无法通过胃痛来感受时间,因为胃酸分泌已经失去节律性,上一次胃痛和下一次胃痛之间, 可能间隔五分钟,也可能是五个小时。
  寒冷也会拉长时间感。水泥地面会不断地夺走体温,到最后皮肤变得和水泥一样冰冷。整具身体好像只剩下心脏还有温度,但从那里泵出的血液已经无法温暖四肢。人体很神奇,冷得发抖其实是肌肉在震颤,它在分解糖原以提供热量。当你的肌肉也对环境死心, 不再试图用颤抖来挽救你时,末梢神经就开始叛变。它会联合寒冷,用疼痛对你造成伤害。这种痛是深入骨髓的,大片的,麻木的,沉重的钝痛。因为是从里面开始疼,所以搓手跺脚也没有用。骨髓也叛变了。
  人的意志很容易被摧毁。其实真正被摧毁的未必是意志,或许只是身体。
  这是他们多年“教学”总结出来的经验:当身体屈服于折磨,谁都会变得顺从。
  ……
  这句话不错。
  余程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看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当身体屈服于折磨,就会变得顺从……
  不,这样不行,太文艺了。
  他坐起身,慢慢摸索着床头灯的开关。口中无声地念着梦中的话语,反复咀嚼,反复修改。
  为什么会顺从?因为身体屈服于折磨了。
  ……不行,太书面了。
  为什么会变得听话?因为被虐待怕了啊。
  这样还行。
  啪。暖黄色的灯光点亮房间。余程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想不起自己在哪里。他低头看看盖在身上的被子,看到自己的双手修长有力,是成年男人的手。
  ……算起来,已经过去16年了。
  好巧,16岁时被打晕抓进那个学校,到现在为止也是16年。仿佛一个轮回,一个幼稚无知的自己在16岁时被淘汰,由此诞生了一个更适合生存的自己,现在恰好16岁。
  被窝很温暖。他掀开被子时明显感觉到皮肤对温暖的依恋,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纸和笔,在书桌前坐下。
  笔是医院发的蓝黑色水笔,医疗文书都必须用这种笔写。纸是废纸,背面还印着废弃的病历。
  这张纸上已经写了几段话。他仔细阅读揣摩之后,在合适的地方加了一个插入符号,并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从那里出来就变得这么听话?!因为被虐待怕了啊!”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话,“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
  画完最后一个符号,他突然觉得好笑。很快又正经起来,拿起稿纸默默通读一遍。他酝酿着情绪,在内心反复演练着,并将之记录下来。
  于是那段话变成: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那里出来就变得这么听话?!(用力,大声,撕心裂肺地)因为被虐待怕了啊!(深吸气,颤抖,冷笑)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
  不错,很完美。
  余程感到非常满意,于是拿出一张空白的稿纸,把那些反复修改过的话语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遍。
  翌日。
  严柯回来上班,惊讶地发现大家对他态度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自杀的事肯定已经传遍中医院,毕竟医疗圈子这么小,说不定那天抢救他的医生就是谁谁谁的熟人。但大家却什么都没问,这让他很感激。
  周一恰好是11月1号,呼吸科正式进入旺季,不管是病房还是门诊都将比以往更加繁忙。
  严柯休了两个多礼拜的假,病区的病人已经换了一拨,因此他对病情都不熟悉。余程带着两个实习生查房,他就推着病历车跟在后面,对着病人一本本地看病历。
  大概是躲在后面不说话的关系,病人都以为他是实习生,还让他跟着余老师好好学,以后一定有出息。
  严柯尴尬地笑,余程替他解释道:“这不是实习生,是刚从外面进修回来的医生。他只是长得比较年轻。”
  一说“进修回来”,病人们都不明觉厉。再加上那句“长得年轻”,仿佛在暗示严柯年资不低。余程说完这两句话,病人们看严柯的眼神都变了。
  走出病房,余程道:“这个房间你管吧。还有后面两个房间,九张床给你。”
  呼吸1组一共30张床,以往他们都是一人15张,现在显然是小师叔在照顾他。
  严柯立马记下床号。余程又看了看身后的两个实习生,对着其中一个说:“小吴,你就跟着严老师。”
  小吴是个戴眼镜的男孩子。相比另一个实习生,他看上去更加文静沉稳。严柯明白,小师叔特意挑了能干的学生给他。心里不由温暖。
  查完房后,余程带学生们去开医嘱了。严柯突然接到张行端的电话,问他手里还有没有床位。
  “有个病人点名要你管床。”
  “点我名?”严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有回头客,突然想起那天还忽悠小师叔说他有老病人,不禁好笑,“他是不是把我跟余程搞混了?”
  张行端也笑了:“不是,人家还真是奔你来的。叫杨明焕,你还有印象么?”
  “这么多病人我哪记得谁是谁。”
  “就是你在飞机上救的那个老头。”
  严柯一愣。张行端继续道:“老头对你印象很好,这次想住院做个全面体检,特意通过熟人联系到我,让我给安排到你床位上。绕了这么一大圈点名要你,够有诚意的吧。”
  严柯隐约记得这位是个搞核能的科学家,那次还是从香港领了奖回来。这么有来头的人物居然对他如此青睐,严柯不禁受宠若惊:“他想什么时候来?”
  “人在我这儿呢,有床位我就带上来。”
  严柯赶紧去看了电脑:“有有有。”
  张行端道:“行……对了,余程在么?”
  “在,我去叫他。”
  “不用。”张行端笑了,“反正我要上来。”
  严柯一想也是,便挂了电话。他有些激动,把这个事儿跟余程说了,余程也特别高兴。
  严柯叫上小吴,让他一会儿跟着一起去收病人。病人还没上来,严柯就在护士站跟小吴闲聊起来。小吴问他还记不记得凌鹿,就是8月份过来实习的男生。
  严柯被这么问,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遂道:“记得啊。你跟他是同一批过来实习的?”
  小吴笑道:“对,我是他舍友。”
  舍友?那不就是跟萱萱搞暧昧的那位?严柯顿时有点想笑。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这位舍友还真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文质彬彬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劈腿的人。
  不过他劈不劈腿跟严柯无关,只要能把本职工作做好就行。
  张行端带着杨明焕上来了,同行的还有他老伴。严柯老远就看见杨明焕手里一卷锦旗,忍不住脸上一红,迎了上去。
  张行端作了个简单的介绍,杨明焕就郑重地向严柯道起谢来,并抖出手中锦旗,甚至还鞠了个躬。严柯简直吓尿了,赶紧鞠躬回礼。身后的护士们被俩人的行为逗得咯咯直笑,严柯只觉脸上烧得慌,心里却美滋滋。
  张行端把老夫妇托付给严柯,就去办公室找余程了。严柯把锦旗往护士站一放,然后带着老夫妇来到了床位上。
  当时飞机上情况紧急,两位老人不免失态,严柯此时才发现他们二位都彬彬有礼。一进病房就先和邻床的病友打招呼,护士过来量血压测体温时也客客气气,“谢谢”二字不离口。总之是一对很讨人喜欢的老夫妻。
  严柯感到十分安心,掏出笔记本:“您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吗?”
  杨明焕道:“没什么,都挺好的。”
  一旁的老伴道:“他这两个月老咳嗽,还不当回事。”
  杨明焕笑道:“我也不是天天咳,就是难得嗓子不舒服咳两声。估计还是慢性咽炎。”
  严柯问:“您以前有慢性咽炎吗?”
  “没有,就想这次进来查查。”
  严柯拆开一根压舌板,凑到老人面前:“来,把嘴张开我看看。啊——”
  老人配合地张大嘴,他老伴在旁边笑嘻嘻地看,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严柯把压舌板扔了,说:“确实有慢性咽炎。”
  小吴好奇道:“老师,慢性咽炎怎么看啊?”
  严柯看整个病房里的人都露出求知的表情,于是详细解释道:“首先要有临床症状,连续咽部不适感3个月以上。具体表现每个人不一样,有人是觉得有异物感,有人是喉咙痒想咳嗽,还有人嗓子疼。”
  杨明焕点头道:“我就是觉得嗓子里有东西,想咳嗽,但什么都咳不出来。”
  严柯道:“光有症状还不够,还要看体征。”他重新拆了一个压舌板,请老人再次张嘴,并用小手电筒照着里面说,“慢性咽炎患者会有咽喉粘膜充血,有时还会有少量粘液分泌物。你看他的粘膜就很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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