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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瓦索先生的漫长夏天 (vallennox)


  穿着围裙的帮工哐当作响地推着推车从厨房出来,着手收拾杯盘。记者这才发现自己的炖肉才吃了一半,匆忙舀了两口。甜酒里的冰全部融化了,稀释了甜味,帮工等记者喝完残余的酒,才拿走桌上的餐盘、刀叉和杯子,推着车子到下一桌去。住客们在护工的帮助下慢腾腾地离开,灯逐一关上。护工走过来,弯腰在普鲁登斯耳边说了什么,老人表示感谢,站起来,和记者一起走回会客室。
  “阿尔贝说这个房间七点之后应该锁上的,但是今晚可以为我们破一次例。”普鲁登斯往壁炉里扔了两块松木,没有回到摇椅上,而是坐到记者旁边的单人沙发里,两人都看着跳跃的火焰,烟气和细小的火星一同升起,消失在熏黑了的烟囱管道里。小铁箱差不多空了,旧信散落在茶几上,墨迹深浅不一。
  “就这样,依靠莱拉和玛莎,亚历克斯和我终于重新触碰到了对方——比喻意义上。玛莎帮他把小说手稿一点点地偷渡出来,有时候是厚厚一叠,运气不好的时候只有几页。亚历克斯的信就夹在里面,严格来说不算是信,看。”
  普鲁登斯挑出一个没有贴邮票的信封,放到茶几中央。记者戴上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里面装满了形状不一的碎纸,像是匆匆忙忙从不同地方撕下来的,一张抄写着诗句,另一张是两个虚构角色之间的对话,一个母亲在解释鸟羽的颜色。记者抚平一张布满皱褶的纸片,那上面是哈利的名字,整整一页。
  “我们差不多烧掉了所有的信,免得被发现。莱拉告诉我,男爵之前是允许亚历克斯在家里自由走动的,但有一次他试图从窗户逃跑,自此之后就被关在西翼的客房里。‘在这里,只有故事挡在我和疯狂的悬崖之间。’他在其中一封信里这么告诉我,‘我的角色喧闹不已,我想他们急着要到纸上去,被墨水固定下来,以求存活,就像鸟儿本能地离开一株濒死的树一样。医生认为我很狂躁,药物能让这些声音安静一两个小时,诚实地说,我需要这种安静,但这是一种属于坟墓的寂静,令人恐惧。哈利,在这里,你变成了一个虚无的概念,有时候我不能确定你是否真实存在。也许只有我写下来的一切才是真的,也许我自己也是一个角色,在一本没有结尾的书里,一双更残酷的手在编排我们的故事。我们以前谈过这个话题,不是吗?’”
  “我尽力安抚他,让他暂时假装合作,至少先骗过医生。有那么一两个月,这个计策看起来成功了,默瑟尔医生不再给他开镇静剂,每天上午允许他到花园里散步。玛莎趁此机会寄出了更多的信和手稿。然而他又开始喝酒了,玛莎不得不锁起了地窖和酒柜,但亚历克斯似乎偷偷在不同的角落里藏了酒瓶,她毫无办法。小说已经接近尾声。‘这是一个标本,’他在信里写道,‘这样你和我就不会随着我一同死去,我能感觉到这一天很近了,也许明天我就不会再醒来了,但你会知道去哪里找我。’”
  “‘我们必须让他离开那里,不能再等了。’我找到莱拉,直接这么告诉她。她说她会和玛莎谈谈,我说不需要再谈了,即使你们不同意,我也会到康沃尔去,如有必要,把房子烧成废墟。她显然被吓到了,有那么几分钟我以为她会拿起电话报警,但她最终说,好吧,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计划原本是这样的,我们会租一辆蔬果公司的货车,在火车站等着,这种货车常常出现在卸货场附近,不会引起注意。医生并不住在康沃尔,每周五他会乘火车返回伦敦,星期一早上再到大宅去。他不在的时候,两个护工负责看守亚历克斯。这两个护工星期天会有半天假期,他们不会走远,通常是到镇上去买点东西,一两个小时之后就回来。这个空隙不算宽裕,但至少是个空隙,玛莎可以借口散步,把亚历克斯带到花园里,从那里他能翻过栅栏,步行到火车站的卸货场,七八英里左右,确实不近,但应该是可以办到的。到了火车站,他就能找到货车,我们会先北上,也许去格拉斯高,不能回伦敦,因为男爵肯定会到那里去找我们。莱拉的丈夫在格拉斯高有一位可靠的朋友,是他在医学院时的同学,我们会到他的度假屋去暂时落脚。安全起见,我没有在信里把计划告诉亚历克斯,只是模糊地提到我有一个主意,让他等待周末。”
  普鲁登斯凝视着炉火,但又并不真的在看炉火,更像是透过雾气瞭望已经不复存在的海岸线。
  “我把这封信交给莱拉的当晚,玛莎打电话来了,准确来说她是给房东打了电话,阁楼里没有布电话线。凌晨四点,房东怒气冲冲地敲响房门,扔给我一张便笺纸,上面是玛莎给我留的口信。”
  ——
  最早一班开出伦敦的火车一般五点二十分到站,五点三十五开出。哈利五点就到了。售票员不停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这个浑身发抖的陌生人,把票和零钱一起推到哈利面前,啪地关上了窗板,像是怕被传染上什么致命的病菌。哈利独自走到月台,呆坐在长椅上,攥着那张便笺纸,看着空空如也的铁轨。
  车厢空空如也,亮着昏黄的灯光。建筑物的轮廓从窗外掠过,逐渐消失,让位于漆黑一片的田野。哈利靠在车窗上,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条。“他走了,请马上回来”,为什么玛莎不把话说清楚?又或者她已经说清楚了,只是他的大脑拒绝理解。哈利猛地站起来,步履不稳地走向车厢之间狭小的盥洗室,列车长听见脚步声,从隔间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哈利的脸色,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哈利摇摇头,关上盥洗室的门,干呕起来,然后顺着门滑坐到地上。列车长敲了敲门,大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司机可以通知医生在下一站等着。哈利艰难地站起来,打开门,说一切都好,谢谢。回到了座位上。
  他走了,请马上回来。
  他短暂地睡着了一会儿,被悠长的汽笛惊醒。天已经彻底亮了,应该是料到了他会坐第一班车,玛莎和司机在终点站等着,女管家佝偻着腰,抿紧嘴唇,就像二十二年前在地下室里,等着纳粹空军的炸弹落下时那样。一路上没有人说话,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穿过披着稀薄晨雾的旷野。
  通往大宅的碎石路仿佛没有尽头,车轮碾在上面,喀嚓有声。两旁枯萎的玫瑰花丛看起来是棕黑色的,像是烧焦了一样。大门敞开着,前厅一片死寂,阴影像藤蔓一样互相缠绕。哈利犹豫不决地站在昏暗之中,和二十二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一样。
  “日光室。”玛莎说。
  走廊回音阵阵,把两个人的脚步声复制成一支军队。日光室的门半开着,漏出苍白的光线。哈利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玛莎一眼,女管家点了点头。哈利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首先留意到的是书和稿纸,满地都是。亚历克斯在落地窗边的躺椅上,头略微歪向右侧,像是睡着了。哈利小心地避开地上的书,向他走去。一个空酒瓶放在咖啡桌上,旁边散落着烟头,茶杯里落满烟灰。一支钢笔滚到地上,漏出的墨水像血迹一样浸透了稿纸,已经干透了。哈利跪在椅子旁边,吻了吻亚历克斯冰冷的手背。
  “医生说大概是凌晨两点左右。”他隐约听见玛莎的声音,微弱而遥远,像是隔了一层玻璃,“原因是酒和药物,主要是酒精。警察也已经来过了,认为没什么可疑的。”
  哈利没有回答。酒瓶下面压着一张对半折起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他的名字,哈利把纸抽出来,展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亚历克斯只写了几个句子,字迹歪斜,钢笔尖划破了纸张。
  “亲爱的水手,
  我羞怯地献上我的故事,里面每一个词都来自我,但是属于你。我写完了结局,此刻所有声音都安静下来,我想我终于可以睡一觉了。”


第30章
  普鲁登斯看了一眼手表。
  “恐怕这也是我的结尾了。我没有参加葬礼,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男爵夫妇不允许我踏进墓园半步。我整理好所有手稿,重新打了一遍,装订整齐,为它寻找出版社,遭到了英文世界的一致拒绝。最后我把《夏天》交给了马纳先生,1966年法文版面世,马纳先生对标题稍作修改,为夏天多加了一个形容词,éternel。而伦敦等了整整十二年,才向我伸出了橄榄枝。1978年英文初版的标题沿用了马纳先生的主意:《永恒夏天》。”
  记者摘下眼镜,看向布满雨水的窗户,许久没有说话。
  “谢谢你。”普鲁登斯说。
  “为什么?”
  “就像你所说的,给我机会,讲一个人们曾经不愿接受的故事。”
  记者收回目光,重新戴上眼镜。他拿起那份书稿,问普鲁登斯是否有看过里面的内容。
  “不,我也不会看了。我已经太老了,原谅我不能承受更多回忆。”
  普鲁登斯着手收拾桌子上的信,记者俯身帮他,把这些脆弱的纸制品一一放回小铁箱里。老人道谢,和他握了握手,祝他晚安,带着箱子离开了会客室。门咔嗒关上,普鲁登斯的脚步很轻,记者没有听见他上楼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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